梧惠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稍微收拾了一阵,就躺到床上去了。
结果到头来,也没商量好怎么向欧阳开口。按照莫惟明的意思,不论他是受人指使还是有主观目的,单是在返航的途中,远离陆地的汪洋之上,他们不会有什么收获的。最好的办法还是等船靠岸,等所有人都回归正常的生活后,才有机会看出破绽。
白昼的余温已经褪去。躺在床板上,布料的纹理硌着后背,像躺在老者的掌纹上。海上的夜是安静与嘈杂并存的。梧惠不知自己听到的声音究竟真实存在,还是大脑特意创造了幻象。内燃机在深处嗡鸣,震颤贴着脊椎爬上来,分不清是钢铁的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浪沫在舷边碎裂的声音,像无数个小世界重复诞生与湮灭。
船舱的隔音本该很好的……可她分明听到,救生艇缆绳随船身摇晃,铁钩与桅杆相撞,每隔七秒传来一声钝响。这规律本该令人安心,却让胸腔生出被钟摆洞穿的错觉。她莫名觉得烦闷,将手脚伸出被子透气。手垂落处,床沿渗出冰凉,金属与体温相互腐蚀的触感,像某种沉默的对话。
“……小惠姐,你睡了吗?”
上铺传来羽的声音。梧惠半阖的眼睛猛地睁开。
“怎么了?不好意思,是不是我回来太晚,吵到你了?”
“不是的。”她的声音像浮在水面,轻飘飘的,“我一直没睡着。”
“怎么啦?该不会失眠了吧。还是说身体不舒服?这可是大事儿。”梧惠从床上坐直了身子,“要不我现在就带你去医疗舱问问吧?”
“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知道是因为离上铺更近,还是羽确实抬高了声音。“我就是……有点儿心事。您急着睡吗?如果您太困,就改天再说吧。”
“没事呀?你说吧。还有,别老是‘您您’的。”梧惠慢慢躺下去,“多见外啊。我还以为我们真的算是朋友或者姐妹了。怎么认识这么久,反而生疏了?”
“不好意思……”羽轻声道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总感觉很害怕。”
“马上就要到家了呀。”梧惠安慰她,“怎么你在岛上的时候不怕,离家越近反而胆子越小了?”
“我倒是……更害怕回去呢。”
“咦?你不想回去吗?你难道不想你的师兄师姐,还有你师父吗?”
“当然想了。只是我在岛上的时候,运气够好,遇到了欧阳……在曜州的时候,我老觉得他这人‘假正经’呢。噢,我没有骂他的意思,就是说……”
“我懂你意思。”梧惠哈哈笑起来,“他就是这样的。总让人看上去觉得没谱,其实挺靠得住。”
“差不多吧?跟着他,我就有种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感觉。这也是法器的作用吗?”
“……我也不知道诶。可能有些法器,确实有安慰人的效果。就是那种——让人获得心灵的宁静之类的?”
“不论如何,我们的运气都很好……在与你们相遇后,我才意识到这里有多危险。”
“哎呀。这说的,好像相遇是我们的错似的。你不知道,我可担心你了。”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
“都说不要这么客气啦。”
“嗯嗯。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越理解到,这个地方有多可怕,就越觉得我擅自出走这件事,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他们都很爱我,我却连招呼也不打,轻易相信一个六道无常。如果不是碰到欧阳和你们,我可能真的把命搭上了。”
和莫惟明讨论了半个晚上,她的脑袋现在还活跃得很。她仔细思考着,浑身的血都流到头颅里去。梧惠暗想,既然是霜月君为羽“开门”,而她又幸运地遇到欧阳,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莫非,欧阳和霜月君有什么联系,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可这风险也太大了。
好吧,假设他真的是一伙的,他们的目的都可能是什么?霜月君虽然能开启进入禁区的结界,但碍于这里的设计,六道无常是不能亲自进来的。可若要移除屏蔽感知的阵法,欧阳一个人去捡走那些红石头就好了,和羽又有什么关系?
想不通。要么信息太少,要么方向错了。
“安全回来就好。”梧惠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回去以后,好好休息,调理好身体再说登台演出的事儿。千万要让关心你的人放心啊。”
“……”
上铺只有沉默。梧惠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但其实,她和莫惟明与九方泽,都没能想好等羽和师门重逢时,他们该如何交代。首先连警察那关也过不了。从霏云轩的视角来看,这不是殷社的绑架行为吗?不知道九爷在同意接手这个孩子时是怎么想的,她那样深思熟虑的女人,一定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莫非她打算在上岸后,将这孩子作为威胁霏云轩的筹码吗?这倒是符合黑帮的做派。对啊……殷社真的会将羽轻易还给玉衡卿吗?天璇卿可从未许诺过。就算梧惠想知道九爷的打算,她也没法儿开口。说得好像他们谁能阻止殷社的行动一样。
“我知道。”羽终于还是开口了,“我越是意识到他们关心我、爱我,我越是觉得……对他们产生怀疑,是不是我——太过分了?”
梧惠意识到羽说的“怀疑”是什么意思。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她在禁区发现的资料。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包括乐正云霏,他们的身世都由莫玄微和他的团队掌握。梧惠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连云霏也是莫玄微的实验项目。但不可能,她云游数十载,每个弟子都是在旅行的途中相遇,根本没有留在南国的机会。更小的时候,她勤习歌舞琵琶。虽然她的老师也就是她姥爷已经去世,可她深厚的功底可以证明,她不曾有过和莫玄微接触的机会。
和霏云轩有关的资料,还装在梧惠的包里。她没有给九方,也暂时没有告诉莫惟明。唯独关于羽的事,她认为自己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倒不是信不过莫惟明,而是她不想再增加他的思想负担。何况对他而言,这小姑娘实在没有太多的讨论价值。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梧惠问,“这些资料你要带回去么?我觉得有些危险。你刚到家,肯定要被他们上下盘问个遍。若要让他们看到这些,怕是要引起风波。”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说着,羽忽然扒住床边,露出半个脑袋向下瞧。梧惠看到,她连头上插的簪子都没摘呢,看来确实是睡不着。“你帮我吧?”她果然这么说了,“能不能先把这些资料,放到小惠姐家里?若有能信得过的人,你也尽管拿去问。”
“……可以是可以,但,”躺下的梧惠睁大眼睛望着她,“对于事情的真相,你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如果我真的有些眉目,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你刚才说觉得自己过分,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
羽果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怎样作答。对于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曾想清楚过。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了。不出四五天,她们就会回到曜州坚实的土地上。
“还没想好吗……”梧惠抬起手,赔着笑,“没关系,这不着急呢。如果你不想,我不会刻意帮你去查的,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啊。就算你真的想要个结果,等调查清楚,也要好长一段时间呢。何况我也不认识什么相关的情报商人……”
梧惠能想到唯一的人,就是蚀光的天玑卿了。而且严格意义上,他也并不算人类。
羽闷哼一声“嗯”,然后缓缓缩回了头。梧惠刚松口气,她突然又冒出脑袋。
“那个,之前在地下室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诶?”梧惠心里一揪,“怎么啦?不是给你说过么?你和我们失散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了。但你很幸运,我们恰好找到了你,将你带回来。殷社的医疗队不也告诉你,是你长时间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导致的吗?只要打了针,休息好,身体缓过劲来,自然就醒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还有假的不成?”
当然是假的。
梧惠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了。好吧,也许一直可以,这兴许是某种天赋。毕竟她可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什么撒谎成性的条件。
是这样吗……
关于以前的事,她还是没想起多少来。梧惠也不知道云霏的埙乐究竟有没有作用。在南国的时候,倒是浮现过不少次这样的幻听呢。
话说回羽。她的情况,人们当然不能告诉她真相了。这是一件多残酷、多超过人类常识、多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啊。唯独这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至少不能现在说。在远离陆地的船上,一位刚成年不久的小女孩陷入精神崩溃,绝不是任何人能轻松应对的情况。
也许……会告诉她的,看情况吧。至于要不要告诉她师门,又是另一个层级的问题。到底该如何开口呢?且不论和这么多玉衡卿不信任的星徒产生关联,究竟如何发现她这件事,又该怎么解释?难道真的把所有责任推到霜月君身上?虽然是事实,可是……
太多问题了。
羽为什么离开,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羽是否受过重伤,又是被如何治好的?
是否要告诉她自己的“病情与治疗”,又是否应该告诉她的师门?
怎么说?
谁来说?
什么时机说?
可恶,这么多的麻烦竟然要在返航的时间想清楚吗。也不知大家能不能达成共识。
有光斑在视网膜上漂浮,也可能是月光在睫间折射的幻象。太多问题要将梧惠压垮,她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希望自己变成船尾翻涌的泡沫,或是渗入铆钉孔洞的盐粒——至少不必困在这具随波逐流的躯壳里,数着呼吸与海浪较劲。
“那个,”躺回去的羽又开口了,“我总觉得在我醒来以后,五感变得特别敏锐。”
方才有些困意的梧惠又清醒过来。
五感……虞颖失去的受魄,和蓝珀主要影响的方面,就是关于五感的。难道,虽然没有影响外观,但法器还是对她造成了某种影响吗。
若真是如此,不论对羽还是对霏云轩,都是瞒不住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梧惠努力找着可靠的理由,“想想看,一定是你之前太累了,所以身心恢复到正常水平时,你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变得更好使了呢。”
“……虽然也有道理。可、可是——是不是好过头了?你还记得吗?曲先生带我们到下层甲板的时候,我突然不舒服吗?其实不是累的,是我听到了很吵的声音。”
“很吵的声音?啊。一定是那些机械吧。游轮的动力源就在这里,肯定安静不了。”
“不是。”羽却否认了,“是人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我听不懂,可能是什么小地方的语言。但……没有任何语法可寻,也猜不出情绪和意图。就好像很多人,在不断重复着没有规律的、像是人声的语言。它们不像在我耳边说话,而是在我脑袋里。”
这听上去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甲板下……?”
梧惠的脑海里闪过曲罗生意味深长的眼神。
“嗯。远离那里的时候,我反而觉得好多了。”羽轻轻叹息,“虽然觉得奇怪,但我一点也不想再去第二次了。感觉很不舒服。”
“可能还是你太累啦。”梧惠宽慰道,“我理解的。我神经过敏时,也会有幻听呢。总之快闭上眼睛,趁这几天好好在船上休息吧?”
“嗯……”羽轻声应答,带着沉重的倦意。
等上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后,梧惠终于能一并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