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的血腥气,似乎顺着八百里加急驿道一路弥散,直扑南京。
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紧闭的南京城门,被一阵狂暴、急促到撕心裂肺的马蹄声狠狠凿穿。
“闪开!八百里加急!黔州军情!挡路者死——”
凄厉的嘶吼划破死寂,一匹口鼻喷吐着猩红血沫的驿马,如同从地狱深处窜出的鬼影,撞开守城军卒仓惶举起的拒马,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和汗骚味,疯魔般冲上御道。
马背上,驿卒的号衣早已被血浸透,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身体前倾,几乎贴在马颈上,一只手臂怪异地垂着,显然脱臼或折断。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只剩下近乎疯狂的执念——把怀里的东西送到!
沉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被奋力推开一道缝隙,值夜太监惊恐的脸刚探出半边。
“砰!”
驿马没有丝毫减速,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那道缝隙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宫门猛地向后荡开,马匹哀鸣着翻滚倒地,骨骼碎裂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那驿卒如同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在冰冷坚硬的玉阶上翻滚、碰撞,留下一路刺目的血痕。
他挣扎着,用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死死捂住胸口,那里有一个被油布和火漆严密包裹的硬物。
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他像被抽掉骨头的蛇,瘫在玉阶尽头,面朝紧闭的奉天殿大门,再无声息。
只有那被血染得发黑的包裹,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掌中滚落出来,在空旷寂静的广场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格外刺耳。
死寂。
浓重的血腥味在寒风中迅速弥漫开来,冲击着每一个闻讯赶来的侍卫和太监的鼻腔。
他们围在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和那诡异的包裹旁,无人敢动,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捡…捡起来!”
一个值殿大监尖着嗓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呈…呈给陛下!快!”
奉天殿深处,烛火通明,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压抑。
朱元璋并未安寝,案头堆积的奏章如山,每一份都压着他的神经。
黔州的乱象、傅友德迟迟未有决定性进展的军报,像无形的石头硌在心头。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鼓点敲在心上。
值殿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捧着一个物件,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抖得几乎捧不住。
“陛…陛下!黔州…黔州八百里加急!驿卒…驿卒撞死在宫门前了!”
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将那染血的包裹高高举起。
朱元璋猛地抬眼,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在那包裹上。
那刺目的暗红,那浓烈的血腥气,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
“呈上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太监几乎是匍匐着将那包裹放在御案上,烫手般缩回手。
朱元璋没有立刻去拆那火漆,他的目光扫过包裹上凝固的血块,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沉默了几息,才伸出略显枯瘦的手,指甲划过火漆封口。
“嗤啦——”
封口被撕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染血的纸张。
最上面一张,是傅友德亲笔的血书。
字迹狂乱潦草,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书写者濒临绝境的绝望和疯狂:
“臣傅友德泣血顿首!
水洞宋逆远见,得水溪妖人赵城助,挟妖法妖器肆虐黔州!
其掌心妖雷,炸城如齑粉!
喷火妖铳,裂甲如朽木!
麦新城陷,龙里危殆,平越告急!
将士浴血,死伤枕籍!
妖器之威,非人力可挡!
黔局糜烂,十万火急!
非十万京营携重炮南下,无以荡平妖氛!
臣罪该万死,唯求陛下速发天兵!
迟则…数十万王师,恐尽没于黔山莽林!
傅友德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朱元璋的眼球。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握着血书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他猛地将血书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在死寂的大殿里。
值殿太监吓得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地里。
朱元璋看也不看太监,一把抓起血书下面那厚厚一叠纸张,粗暴地翻动。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一张张图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军中画匠用颤抖的笔描绘的地狱景象:
巨大的城墙豁口,犬牙交错,碎石如雨,断壁残垣间散落着残破的肢体;
精良的明军板甲,被铅弹轻易撕开巨大的破洞,边缘翻卷焦黑,如同被怪兽啃噬;
更有一张图,详细描绘了那黑黝黝的“掌心雷”和带着长长铳管的“雷火铳”,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其恐怖的威力描述。
“掌心妖雷…雷火妖铳…”
朱元璋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水溪…赵城…好!好一个神魔手段!”
“轰!”
积压的暴怒终于冲破理智的堤坝。
朱元璋猛地站起,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双目赤红,须发戟张!
他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砰——咔嚓!”
御案上那方价值连城的端砚,被他盛怒之下横扫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
“妖雷炸城,妖铳裂甲!水溪神魔,当诛九族!”
雷霆般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中疯狂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恨啊!
当初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击杀赵城。
这小儿逃出生天,竟蜗据黔州十万大山,对朝廷造成如此危险!
“傅友德!废物!几十万大军,竟被一群得了妖器的山匪逼到写血书求援!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他胸膛剧烈起伏,狂暴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侍立在角落的老太监王景弘,跟随朱元璋数十年,此刻也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大气不敢出。
“传朕旨意!”
良久过后,朱元璋才平息过来,准备下达指令。
只是声音似带着撕裂金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空气里。
“第一,即刻召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魏国公徐辉祖、曹国公李景隆,立刻滚来见朕!
迟误一刻,提头来见!”
“第二,即刻启用八百里加急金牌!传令四川都指挥使瞿能!
命他尽起川兵,火速出夔门,由綦江古道入黔。
给朕堵住水洞宋逆西窜入川之路,告诉他,放跑一个蛮子,朕剥了他的皮!”
“第三,传旨湖广都指挥使!
命其抽调精锐,即刻由沅州入黔,从东线压上,接应傅友德残部,
给朕钉死在龙里,稳不住阵脚,他全家提头来谢罪!”
“第四…”朱元璋的声音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冷酷的权衡,随即化为更深的暴戾,
“传旨两广平乱总兵官顾成!
两广战事,必须尽快结束!
朕不管他用什么法子,给朕活捉赵庸!
半月之内,朕要见到赵庸。
告诉他,办不到,就自己把脑袋砍了送回来!”
听候宦官听得心惊肉跳,每一条指令都显示着这位洪武大帝的怒火。
他一个字也不敢质疑,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颤声应道:“老…老奴遵旨!即刻去办!”
朱元璋猛地转身,不再看匍匐在地的宦官宫女,大步走向殿门。
他一把推开沉重的殿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龙袍猎猎作响。
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俯瞰着沉睡在黑暗中的南京城。
城郭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
更远处,黔州十万大山的阴影,水溪那喷吐着烈焰的魔巢,仿佛就在眼前。
“妖雷?妖铳?”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的冰冷杀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殿前冰冷的石板上,
“朕倒要亲眼看看,是黔州妖人的铁壳子硬…”
他缓缓抬起右手,枯瘦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指,如同指向宿敌的利剑,遥遥点向西南那片被浓重战云笼罩的黑暗天穹。
“…还是朕的京营重炮,更利!”
杀伐之气,冲霄而起!
奉天殿的琉璃瓦,在这无形的帝王之怒下,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黔州,水洞司老巢依傍的巨大溶洞深处。
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气息。
巨大的火塘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宋远见那张因连续杀戮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庙里的恶鬼。
他大口撕扯着一条烤得焦黑的兽腿,油脂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胸前狰狞的皮甲上。
脚下,胡乱丢弃着几个空了的酒囊。
周围环坐的头领们,也都眼神发直,带着劫后余生和嗜血的迷离。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一个头领猛地灌下一大口劣酒,抹着胡子上的酒渍,声音嘶哑地狂笑,
“傅友德那老狗,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咱们能杀回去,还能把他几十万大军堵在城里当王八啃~”
“全仗土司英明,还有…还有水溪神魔赐下的神兵利器!”
另一个头领连忙奉承,眼中闪烁着对那“掌心雷”和“雷火铳”的敬畏与贪婪,
“那妖雷一响,朝廷的城墙就跟纸糊的一样!哈哈哈!”
宋远见将啃得精光的骨头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布满血丝的鹰眼扫过众人,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满足的弧度:
“这才到哪儿?麦新城只是开胃小菜。
龙里…龙里才是正餐!傅友德那条老狗,肯定缩在龙里城里发抖呢!”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拉出巨大的、摇曳不定的阴影,笼罩着下方兴奋又带着一丝疲惫的部众。
“儿郎们!都吃饱喝足了?爪子磨利了没有?”
“利了!”下方响起参差不齐但充满暴戾的吼声。
“好!”
宋远见抽出腰间的苗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
“龙里城里的粮食、布匹、女人,还有傅友德那老狗的狗头!都在等着咱们去拿!传老子号令!”
他刀锋直指洞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因极致的杀戮欲望而变得尖锐:
“天亮之前,给老子再冲一次龙里西豁口,把咱们新到手的那批‘大家伙’给老子用上!
老子要看看,傅友德的骨头,有没有他的城墙硬!杀进去!鸡犬——不留!”
“吼——杀!杀!杀!”
狂热的咆哮在巨大的溶洞中反复冲撞,震得洞顶的钟乳石都似乎在嗡嗡作响。
疲惫被更深的贪婪和嗜血取代,无数双眼睛在火光下亮起猩红的光。
同一片夜空下,水溪核心区,工业化的钢铁洪流滚滚而来。
按照客观历史发展来说,想要一步造就完整的基础军事工业,没有几十年的科学理论基础和实践打磨创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对水溪来说,就没有这等负责的积累需要。
赵城带回来的资料信息十分完备,从最基础开始,一点一滴揉碎了喂给水溪人。
也正是这些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时代造物,对洪武朝形成了文明上的降维打击。
水溪核心区,那栋俯瞰着这片沸腾工业海洋的三层小楼露台。
夜风凛冽,吹得赵城素净的青衫猎猎作响。
他凭栏而立,身影在远处熔炉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与下方喧嚣狂热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那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却点不燃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掌控一切的漠然。
“营长。”华十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身上还带着刚从工坊出来未散尽的铁屑味和淡淡的硫磺气息,
“蜂鸟已形成组织架构,在沈氏帮助下已经铺展出去,相信不久就能遍布黔州……只是电报技术还未攻克,预计还得多试验几次才行……”
赵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东方那片被无尽黑暗笼罩的层峦叠嶂,仿佛能穿透万水千山,看到那座此刻必然已被黔州血书搅得天翻地覆的紫禁城。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着急,打好基础,工业才能走上正轨~”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精钢锻打般的冷酷:
“熬着时间,终会成功的~”
“对了,沈家那边如何?”赵城话题一转。
“回营长,沈青小姐坐镇调度,物资保障都跟得上。”
华十七语气中带着一丝对沈家效率的认可,
“另外,沈脯传回消息,沈家找到温热地带,已经将橡胶种子、树苗等种下去,他们正在全力以赴寻找营长你说的油田~”
“嗯。”
赵城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东方的黑暗中,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更庞大的风暴在酝酿,
“告诉沈青,黔州这盘棋,快收尾了。让她转告沈万三,”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撬动山河的力量:
“…云南,就是我们的下一步。不超半年。沈家,该做准备了。”
“是!”华十七精神一振,响亮应诺,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露台上只剩下赵城一人。
夜风更劲,吹得他衣袂狂舞。
远处,熔炉的咆哮、锻锤的轰鸣、子弹组装线连绵不绝的叮当脆响…
这些冰冷、磅礴、代表着绝对力量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永不疲倦的钢铁洪流,一声声,沉稳而无可阻挡地敲打着旧时代的丧钟。
“嘚加快速度,早点稳定黔州,全力发展工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