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骠骑……果然是好胆魄!』
程昱喃喃自语,眼中有着凝重和算计,但是也有一些恐惧,一些不敢置信。
骠骑在这,骠骑不在这……
程昱恨不得找一朵花来扯一扯。
但不管怎样,他必须为曹操守住温县,拖住斐潜的脚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次,他收到了『确凿』的消息!
斐潜亲临河内前线!
这意味着其对河洛地区的控制已稳固,下一步必然是全力拔除温县这颗钉子,打通并巩固整个河内郡……
温县自然就是首当其冲了。
自从骠骑兵卒开始围城搞装修以来,程昱就几乎是日夜都待在城墙之上,一开始确实是担心和忧虑居多,但是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随着在城外『装修』的噪音成为了一种习惯,程昱的眉头就越来越紧……
他也是跟着曹操,一路征战而来,虽然说作为主帅次数不多,但是军旅生活还是蛮丰富的,尤其是后勤保障方面的事项细节,早已刻入骨髓。
程昱盯着城下这看似热闹的营地,但是感觉上,却觉得这骠骑的围城大营,似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
『刻意』。
程昱就像是发现了华生一样,开始兴奋起来。
程昱扫过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营地后方,那几排正在升起袅袅炊烟的地方……
那是埋锅造饭的伙房区域。
烟,是有的。而且不少,
一缕缕青灰色的烟柱升腾而起,在晴朗的天空下颇为显眼,显示着营地『人丁兴旺』。
『奇怪……』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营帐数目,似乎对不上这旗帜与炊烟之盛……』
那些升腾的烟柱,虽然数量不少,但……
太过『整齐』和『规律』了!
正常的军营开伙,因为各灶火候、燃料、食物不同,烟色会有浓淡变化,升腾的节奏也会有快有慢。
可眼前这些烟……
似乎是颜色、升腾的开始和结束的时间,都是一样的!
这就很奇怪了!
随着程昱的继续观察,他很快的察觉到了第二个不正常的情况。
在又一天的早脯之时,程昱趴在城垛上,死死盯着那些冒着烟的灶坑周围……
人呢?!
开饭时辰,应该正是后营辎重区域,最喧闹、人员最集中的时候,而且按照那升腾的烟柱规模推算,至少该有数千人聚集在伙房区域附近排队、等待、进食。
可程昱极目望去,那些冒着烟的灶坑周围,人影绝对没有数千人!
只是不到千人的数量!
稀稀拉拉!
根本不见大批士卒聚集用餐的热闹景象!
烟是真烟,火是真火,但灶旁人影稀疏,空有『浓烟示众』,却无『人气应和』!
『这是假灶!空营!』
程昱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接着再看营地之内其他的地方,程昱发现营地之中的那些旌旗,确实高悬,迎风招展,但是这些旗帜的移动频率和位置变化,似乎过于规律和呆板,缺乏大军调动时旗帜应有的那种灵动和随之而来的人马喧嚣。
接着……
最让程昱不安的,是他在营地之内,看到了河内子弟的身影!
他在营中巡逻或协助劳作的队伍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正是河内几个大族中,曾被他列为『不安定因素』、资料记录在案的年轻子弟!
他们神情亢奋,动作麻利,正帮着骠骑军清点物资,甚至还有人挽起袖子,跳进壕沟之中亲自挖土!
那几人虽然也穿着骠骑军制式的衣甲,但动作明显生疏,挖掘壕沟之时显得笨拙吃力,与周围那些训练有素、动作麻利的骠骑老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柳珩!
温县柳氏!
画像上那略带矜持的眉眼,与城外工地里那个笨拙的挖掘壕沟的年轻面孔,瞬间重合!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怒和寒意瞬间攫住了程昱!
『河内子弟……竟已公然投效营中?!』
前几天河内士族内部还传来消息,表示骠骑大将军是亲自前来,是柳珩等人亲眼所见,斐潜真身驾临河内,气度学识绝非替身!
这消息曾让程昱惊疑不定,甚至一度动摇了他对北线局势的判断,紧急上报曹操,表示骠骑主力可能向河内转移,有可能下一步就会进攻温县,或是绕道进攻冀州!
可眼前这营寨……
程昱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虚张声势』的营灶和其他略显『安静』的区域,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营灶有烟而少人食,旗帜高悬而少精兵,更有河内新附者掺杂其中以壮声势……这绝非主力精锐应有的气象!这分明是疑兵之计!是虚张声势!』
若是骠骑大将军斐潜真的亲率主力于此,又怎么需要虚张声势?
若是主力确实在这里,那么现在虚张声势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这前后混乱,真假难辨的情况,程昱已经经历了一次,而现在又是第二次的摆在他的面前!
但是……
程昱忽然找到了一个确定真假的『突破口』,那就是河内士族子弟,现如今确实出现在了骠骑的营地之中!
他们穿着骠骑衣甲,协助等级,调度,甚至做着粗活,这是……
劳军?
表态?
还是……
一种刻意的展示?!
展示给谁看?
自然是展示给城上的他程昱看!
一个可怕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结论在程昱心中成型……
斐潜本人确实来过河内,亲自来给这些河内士族子弟吃了一颗定心丸,说不得还允诺了什么!
否则这些河内子弟不会再出现在营地之内!
河内士族子弟出现在营地,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想要向温县,向程昱,向曹军宣告,河内已经『属于』骠骑了!
骠骑主力就在河内!
温县被围死了!
程昱咧开嘴,忽然笑了起来……
如果真的围死了,又怎么会修了好几天围城的营地,却依旧还没能修好?
如果是真的骠骑军大军前来,若是程昱作为主帅,定然不会让这些河内子弟显露在温县视线之内!
这不是攻城到了残血阶段,稍微来点根稻草就会压垮一切,这都只是刚开始围城而已,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展开,派出这些河内子弟来,又有什么用?
所以眼前这空有架势的营地,恰恰证明——骠骑主力不在河内!
斐潜本人也是早已离开,这些营地之内的河内子弟在配合骠骑军演戏!
他们传递的『真骠骑』消息是真的,但是同时也在做着假!
『好个骠骑!好个贼子!』
怀疑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程昱的心头。他对河内士族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被眼前这『真假难辨』的景象无限放大。河内子弟在营中活跃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投效,更像是这场巨大骗局中的一环!
程昱牙关紧咬,指节捏得发白,胸中怒火翻腾,更有一种被愚弄、被当众打脸的羞愤!
他程昱,堂堂曹军智囊,竟然被对方牵着鼻子,在真真假假的情报漩涡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传令!』程昱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八百里加急,再报丞相!』
『前报骠骑真身现于河内,恐为疑兵惑敌之策!末将亲眼所见,温县城外骠骑营地,空灶虚烟,兵员稀薄,显系疑兵!更见河内柳氏等士族子弟,身着骠骑号衣混迹营中,行迹诡异!此必是河内士族勾结骠骑,欲以虚张声势,诱使我军误判其主力动向!其骠骑主力及本人,极可能仍在河洛巩县方向,或另有图谋!河内此路,威胁暂缓,然河内士族之心已不可恃,请丞相明察全局,早做定夺!』
程昱签字画押,再次派遣兵卒偷出城去,急急往后方传递消息。
『柳珩小儿……河内诸家……』程昱愤恨不已,有一种被绿了的感觉,『尔等以为攀上骠骑高枝,便可高枕无忧?竟敢如此戏耍老夫!待此间事了,定教尔等知晓,背主求荣,首鼠两端,是何下场!』
程昱转身,对副将厉声道,『传令三军,加强戒备!城外乃虚兵,不足为惧!但需严防其诡诈偷袭!另,派出精干细作,给我死死盯住城内与河内各家联络的蛛丝马迹!凡有异动者……杀无赦!』
一股浓重的猜疑和杀机,如同乌云般笼罩在温县城头。
程昱与河内士族之间那本就脆弱的关系,因这真真假假的『骠骑行踪』和营中『子弟现身』,彻底撕裂,变得势同水火。
……
……
温县城下的疑云与程昱前后措辞急迫,却截然相反的军情急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紧邻河内的冀州南部,尤其是安阳一带的士族圈层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安阳临近河内。
所以几乎就在程昱的八百里加急的信报,带着『温县骠骑军为疑兵』、『河内士族子弟已叛』的警报飞向邺城和大河之南的同时,另一条截然相反、却同样言之凿凿的消息,也通过河内士族子弟的私人渠道,迅速传遍了冀州南部那些与河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耳中。
『诸位!切莫被程老贼蒙蔽了!』
在安阳城一间私密的别院雅室内,几位来自河内士族的年轻子弟,正对着几位冀州南部颇具影响力的士族代表慷慨陈词。
说话的正是柳珩的心腹柳元,他脸上犹带着目睹『真骠骑』之后的激动与对程昱的愤恨,『我等亲眼所见!骠骑大将军斐潜,亲临河内!其风采气度,学识胸襟,引经据典,鞭辟入里,绝非任何替身所能模仿!程老贼散布「替身谣言」,实乃其焦土之策后,自知罪孽深重,恐我河内、冀州人心尽归骠骑,故行此卑劣离间之计,妄图阻挠天兵,苟延残喘!』
顺理成章!
有前因,有后果,再结合曹军历来在冀州,在河内留下的印象,简直不要太合理。
柳元身旁的另一位河内子弟也急切补充道:『正是!骠骑大将军亲口承诺,唯重「实心、实才、实干」之「三实」!既往不咎,唯才是举!其革新之志,求实之心,实乃我华夏再兴之明主!程老贼在温县倒行逆施,残民以逞,如今又诋毁天威,其心可诛!冀州诸位贤达,岂能再受其蛊惑,为虎作伥?』
『既往不咎』?
冀州士族子弟最喜欢听到的,就是这个……
河内子弟的证词充满了亲眼目睹的细节和难以作伪的激动情绪,尤其是对斐潜『三实』理念和剖析郑庄公典故时展现的『法不容情,情不废法』之新思维的描述,极具震撼力和说服力。这让在场的不少冀州士族子弟听得心潮澎湃,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只要能既往不咎,只要能提供萝卜坑,就是好领导!
这自然是让冀州士族子弟心情激荡……
可是离开了私密集会之后的冀州子弟各自回家和族内的大佬一说,却发现族内大佬多数都不以为然……
『年轻人,这水太深,你把握不住啊!』
毕竟在另外一方面,程昱的警告同样不容忽视。
大汉传统么,连秦国加项羽,都不是流氓……额,刘邦的对手啊!
不怕流氓,就怕刘邦加张良啊!
现在曹军耍流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再加上流氓还有文化……
程昱言之凿凿地指出温县城下是疑兵,营灶有假,旗帜有诈,更有河内『叛徒』掺杂其中……
所以,万一那几个河内小伙子,也就是程昱所言的河内『叛徒』讲的话,是假的呢?
在安阳的冀州的士族圈,几乎是在短时间内,就分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以年轻气盛、渴望变革、或是在曹氏统治下郁郁不得志的子弟为主,他们更倾向于相信河内子弟的亲眼所见。
反正他们已经只剩下了长袍,现在那些老头子,大只佬,还带着一群狗,警告他们别以为穿上了长袍就有什么了不起,该脱的时候就该脱!弯腰撅屁股配合点!
所以一旦他们发现,有了骠骑这般的机会,可以潇洒走一回……
『诸位!河内柳氏等人,非愚钝之辈!他们既敢亲身验证,又如此笃定,岂能有假?』
崔越在家中密室与几位志同道合者密议时,声音虽低却充满力量,『程老贼名声狼藉,其手段酷烈,视我等士族如草芥!他的话,岂能信之?!焉知不是为了掩盖其温县即将失守的败局,故意危言耸听,拉我等一同殉葬?骠骑大将军亲至,此乃天赐良机!若能助天兵拿下冀南门户,献城之功,足以让我等在骠骑新朝中占得先机,一雪在曹氏麾下受的腌臜之气!』
崔氏么,已经可以算是投斐的先锋军了,只要稍微闻到一点气息,便是忙不迭的偷偷潜进来,鼓动,煽动。
不过说实在的,鼓动煽动也是需要技巧的,如果没有河内子弟,以及温州事件的铺垫,崔越即便是混安阳来,多半也会立刻被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仅可以当坐上贵客,还隐隐约约的成为『话事人』。
另外也是跟着崔越一同而来的高柔,则是用力点头,附和崔越的话,『不错!诸位!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已暗中联络城中几位与我高家交好的叔伯,集结兵卒,控制城池,箪食壶浆而迎王师!』
崔越看着前来参加集会的这几人,『良机就在眼前!明者当速断之!』
几人看着崔越,又看着高柔,有跃跃欲试者,也有心中忐忑者。
高柔笑了笑,『诸位,别忘了……昔日邺城,城防深重又是如何,还不是骠骑大将魏文长,想要来就来,想要走就走,那些曹军残兵败将,能奈何之?!如今骠骑早有令,这提前一步,称之为「智」,要是等兵临城下,那就是降一等了!到时候,你们族内长辈或许无碍,反正他们年岁已高,能混就混,但是你们呢?你们还青春年少!这降了一等,又是要多少时日,多少功勋,才能补得上?!』
崔越也是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而且你们在追补,那些比你们高一等的,难道就是站着不动?届时恐怕是越拉越远,越追越是追不上了!』
众人相互看看,觉得崔越高柔所言,确实是有道理,而且他们原本前来参加崔越高柔的密会,也是为了实现人生的『弯道超车』,若是真的等一等,那么他们又怎么和那些稳重持中的大佬们拉开差距?
这一次,如果不能保住他们身上的长衫,那么他们辛辛苦苦十几年的苦读,又有什么意义?
难不成真的就按照族内大只佬的说法,脱下长衫去种地,撅起屁股菊花朝天?
之前是没有机会,所以即便是不甘心,也就只好忍着,咬着牙忍着。
现在,机会摆在了面前……
既然已经咬着牙了,就不妨再咬一次!
于是乎,在崔越高柔的鼓动之下,这些人开始秘密地串联起来,清点他们所有可以动用的人手,物资,并且绘制城防要害图,甚至准备好了犒军的酒肉和欢迎骠骑军的旗帜标语,只等举事,共迎『王师』的到来。
不过这些人显然没有什么太多的『地下工作者』的经验,他们的行径很快的就被其他的一些人察觉到了,并且上报给了宗族之内的大只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