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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湖田窑前小东家徐稚柳逝世后第三年。这一日,是他的忌日。

马车奔驰在景德镇郊外,往不远处的山寺而去。及至山门前,马蹄高高扬起,枣红大马长吁一声后站稳。

车夫先一步下车,掀开帘子,说道:“小东家,到了。”

“嗯。”一声极低的应答,嗓音沉稳凝练。

片刻后,马车中男子放下账本,弯腰而出。车夫随即上前去扶,男子摆摆手,借着车壁一步步走下脚踏,车夫适时递上拐杖,男子收入臂弯,余光瞥见车夫烧伤的手臂,神情略顿。

等他移过视线,车夫已经低下头去,不叫东家看见自己丑陋的面孔。

“近日可还在用药?”男子忽然开口。

车夫点点头:“一直在用,其实不要紧,疼一阵就会缓解,总归要不了命,这张皮子就算修好,也不再是我了。”说完略顿了顿,“小东家,您不必再为我费心。”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如若药效不济,就先停药,不必勉强,我再物色新的大夫,如今窑口船运亨通,南北通行顺畅,消息都发了出去,一旦找到专治火烧伤的大夫,你就随商船过去。”

“我不,我要留在你身边,死也不走,你……”

“时年。”男子打断了他。

他声音并不重,可此中威严已远非三年前可比。

人都会变化,年少时觉得不可能的事,长大后会发现没什么不可能。刀锋下存活至今,铁石尚且炼成真金,何况活生生的人?

时年比谁都清楚,面前这人早已不是三年前稚嫩的少年了。

如今他掌着两大民窑,是三窑九会行首,进出都有随侍,景德镇大半窑口尽在他掌握之中,就连皇家御制的官窑要找搭烧民窑,也非他不可。他像柳枝抽条一日日成长,少年感在砥砺中尽去,只留下枝条的坚硬与刺芒。

而今观他,一言一行自有乾坤,心思之深也不再由人窥探,比之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就不是一个下等仆从敢随意想象的了。

故而时年没再开口。

男子提起衣摆,一步步拾级而上,早有主持在寺门前等他,领了他往后院禅房走去。路上他向主持打听来者身份,主持笑意莫测,只问他:“施主是想求签还是卜卦?”

“我不求签也不卜卦。”

那自然无可奉告了。主持抿一抿唇,复问:“施主可相信命理一说?”

“主持有何见教?”

“我观施主面庭阔朗,五官明正,本是大福之相,不过,”主持话顿了下,目光落在云山雾霭间,化作一叹,“命途多舛,恐不能及。”

男子微皱眉头。

“可有解法?”

“信命则矣。”

男子摇摇头:“我原也信命,而今……不信了。”

主持似有所料,不再说话,只在离去前又说了句:“你该信命,命理有生死,有前生,有今世,你信它,则得两全。你若不信,则生而死矣。”

说罢,主持朝厢房比了比手势,里头住着京中远道而来的贵人。贵人一片孝心,想为八十岁老母亲烧制一件等身长的观音瓷,听闻江西小神爷的大名,不远千里而来。

这是安十九在昨夜临时交给他的重担,他自然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与贵人协商达成一致后,他就要退下,谁知门一开,一道风风火火的火红身影席卷而来,直将他往后撞。

为接待贵人,山寺谢绝了外客来访,能在这后院疯跑的想必是也身份金贵。梁佩秋转瞬之间想到什么,顾不得自己的腿,只一心护住那女子。

两人摔了个底朝天。

女子惊叫一声,做好吃痛的准备,谁料并没有预想中的痛感,片刻后她睁开眼,圆圆的大眼睛与身下男子四目交接,忽然间满面桃花。

身后传来一声责备:“昭安,你又调皮。”

昭安吐吐舌,在一众仆妇搀扶下起身,这才发现一旁的拐杖。她惊了一下,再去看男子,男子已然起身退到一旁。

昭安见他脸色略有苍白,手扶着腿,似乎牵动了伤口,心下自责,上去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不碍事。”

“我叫太医来。”

她风风火火的,马上叫了人过来替梁佩秋看诊。太医见她眼风乱瞟,把伤情说得严重了些。昭安一听,立刻央求道:“母妃,他受伤了恐怕不便下山,你让他在这里住一晚好不好?明日再派人送他下山。”

“胡闹,梁先生还有要务,怎可耽误人家?”

“可是、可是他受伤了呀。”昭安看着他残缺的腿,不停绞帕子,“母妃,求你啦,就这样让他下山,我于心不安。你要不准,我立刻写信告诉父王,让他为我评理。”

“你父王远在京中,等你飞鸽告完状,人早就走了。再者你父王看到信必要心寒,平时让你写信报平安你推三阻四,为这点小事你倒要写出个长篇大论,不怕惹父王不高兴?”

“才不会呢,父王最疼我了,母妃不疼昭安。”

梁佩秋听她们一来一往,自也插不上话。听身份,应是了不得的皇亲贵族。难怪安十九再三叮嘱他小心行事,却又不敢贸然同行,大约是怕犯了贵人忌讳。

太监么,在那皇城里是最不缺的。

况且安十九在江西当土皇帝日渐上瘾,也不想回忆往昔,平白舔受多余的屈辱。

贵人似有勉强,可耐不住小女儿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不过还是先问了梁佩秋的意思。梁佩秋沉吟片刻,未再推拒,于是昭安亲自送他去前院安顿。

昭安说:“我还以为小神爷是个小老头呢,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梁佩秋低笑不语。

他虽穿着简单,却不朴素,腰间缀玉,清淡间亦有耀目光芒。昭安看得傻了,脸更加红:“你、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梁佩秋转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昭安摸摸脸:“怎么了?”

他忙低下头去:“草民不敬,望郡主恕罪。”

“啊呀,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昭安很快反应过来,“是我和母妃说话,你猜到了吧?”

梁佩秋点头。

昭安道:“是我莽撞才对,你有什么错?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晚间我让太医再去看看你。”

“不必劳烦郡主了。草民腿脚不适,想早些歇下。”

“这样啊。”昭安似有遗憾,“那我明日送你下山,也去城中转转。”

她是郡主,由来说一是一,不容回绝。

梁佩秋嗫嚅了下,没再说话。

暮色四合后,山门关闭,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云雾中,天地一线,万籁俱寂。此时山道上出现一道身影,步履匆忙,一阶阶蹒跚而下,正是借口旧伤复发早早歇下的人。

枣红大马还在寺门前,后山脚下停了另外一辆不起眼的青毡马车。

梁佩秋一言不发登上马车。

晌午出城时还在想如何以贵人为借口留宿一晚,不想昭安直接替他解决了麻烦。他叫小僧人下山去给时年传信,想必安十九的眼线也听到了。

此时旧患再如何作疼也不打紧了,梁佩秋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想到心驰神往的地方,微微一笑。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无人的郊野停下。梁佩秋下车,接过车夫递来的提篮,叮嘱道:“你就在这等我吧。”

车夫看他又要提篮子又要提灯笼,恐怕不便,正要开口,对上他的视线,转而噤声。

梁佩秋在杂草丛生的林子里走了约有半柱香,尔后在一块无名碑前停下。这段路并不长,不过他走得慢,两手换着提篮子和灯笼,总要费些功夫。

他先是将墓碑周遭的杂草除了,再拿帕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尘污垢,洒扫一圈后,他才把篮子打开,拿出祭品一一摆放好,膝盖往下,顺势坐在草地上。

“柳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今日琐事繁沉,来得晚了,你不要怪我。”

这几年安十九盯得紧,他总要费尽思量才能来见他一面。有时候想想,便不能到来又如何,柳哥从来在他心里,没有消失过。冒险来此,恐怕多年蛰伏功亏一篑,就连时年也不止劝过他一次,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关,总想着一年到头都在做鬼,总要有一天到故人面前来,做回个人。

在柳哥面前,他才是当年的小梁啊。

“柳哥,以前你说瓷业八十行当维系艰难,我虽赞同,但没有切身体会,终究不能理解你的心境,如今走过这回路,才真正懂了。也许只有同你走一样的路,我才能离你近一点吧?”

这些年他寤寐思服想的是什么,若说早年懵懵懂懂还不甚清晰,如今伴随着每一日灯油的耗尽,他的心意越发明朗起来。

那些账本,那些窑务,那些船帮瓷行的规矩,那些厘不清的头绪,都在告诉他答案。

徐忠偶尔有想同他说亲的念头,只开了口,又不知如何往下,继而每每作罢。也许他们都看出来了吧?

他们能看出,安十九也不是瞎子。

头两年他事事听从,做事缜密,安十九心在窑业,一边放手让他干,一边又要防着他,没多关心他个人,如今他把湖田窑和安庆窑都握在手上,反过来还能牵制安十九,安十九渐而回过味来,又开始不停歇的试探。

于安十九而言,他是被傀儡作弄了的。

要试傀儡的心,用情最妙。

他不愿接受那些隔三差五出现在宅子里的女子,只他是正常男子,到了适当年纪理该成家。再推脱下去,恐怕安十九起疑,免不了一场杀戒。

“如若我成亲,能够打消一点他的疑虑,来年再来时不必再偷偷摸摸,那我是万分愿意的。”

“只恐怕要对不起我的妻子了。”

“柳哥,我的心早就不属于我了。”

他絮絮叨叨说起近年来的事,事无巨细都说给徐稚柳听。说到后来,他开始咳嗽,这一咳竟像停不下来似的,一直咳,直到一口浑浊的血液飞溅在墓碑上。

梁佩秋愣住了。

那血液不似寻常的鲜红,裹着黑,携着腥气,像极毒药。他拧眉思忖了不知多久,忽又想起主持的话,什么命不命的,叫他如何相信?他拿起帕子,将血渍一点点擦净。

“月前有人用一笔银两买通安十九,欲将新会馆盖在地段最佳的下山弄,那里距离三窑九会与风火神庙都不算远,不过要盖新会馆,就得推掉原先在下山弄前后街的两家窑厂和三家坯户。”

他去安府汇报窑务时,看那箱子进进出出,抬了十数趟,约莫足有十万两。可是,安十九在交代他完成新会馆任务时,只依照建筑规格和工期标准给了一笔银子,其他数目俱不再出。

为这事,他陷入了根本无法协商的劳资协商中。

“大概是为这事,每天四处奔波,未能好好入睡才会吐血吧?柳哥,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

他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合上提篮。

月夜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字碑,上面什么也没有,可他仿佛在一目目描摩碑文。碑文里是诉不完的衷肠、思念与难言的情意。

随后他转身离去,背影孑孑,风中只余一句:“柳哥,明年再来看你了,你可不要把我忘了,我是小梁啊。”

次日,太医遵昭安之命,再次为徐稚柳看诊。这一次徐稚柳伸出手腕,请太医替他诊脉。两人闭门说了好一会儿话。

在昭安进来之前,太医合上医药箱,照常回禀。

昭安见梁佩秋无恙,很是高兴,带着一帮侍从同他下山,不过她说:“母妃只给我三天,三天后我就要走了。”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梁佩秋,“这三天你可以陪我吗?”

梁佩秋看着她,还是之前的目光,一瞬不瞬,带着思量。只这一次,他没有低头,而是覆上浅笑,说:“好,这三日都给郡主。”

他说的话怎么能让人这么欢喜呢!昭安心脏噗通噗通,羞涩捂脸,笑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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