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宁端着两杯热茶走出来,听到这话时脚步顿了顿,将其中一杯递到贝恩斯手边。
“先生怎么突然感慨这个?”
她轻声问,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想起这些年他对自己的护佑。
贝恩斯接过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人老了,就总爱回望。”
他呷了口茶,目光转向张雪宁,月光落在她年轻的脸上,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是属于张氏家族的骄傲,也是属于青春的鲜活。
“你们这样的年纪,眼睛里有光,心里有火,摔倒了能爬起来,失去了敢再去争。哪像我们,连迈步都要靠人推着走。”
张雪宁垂下眼睫:“先生您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我们这点朝气算不得什么。”
“不一样的。”
贝恩斯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又有几分释然。
“青春的美好就在于,它本身就带着希望。不像我们,要在绝望里找希望。”
他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雪宁,这次我们暗中跟着刘醒非,去寻那青铜仙殿,你也清楚其中的凶险。”
张雪宁的心猛地一紧,点了点头。
青铜仙殿的传说流传了千年,里面藏着的不仅是机缘,更是无数前人的枯骨。
贝恩斯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但有些话,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如果这次……我没能回来,死在了路上,我名下所有的产业、人脉,还有那些关于青铜仙殿的线索,都会转到你名下。”
“先生!”
张雪宁猛地抬头,眼眶有些发热。
“听我说完。”
贝恩斯打断她,眼神里是长辈对晚辈的郑重。
“你是张家的后人,骨子里有不服输的韧劲,这些年跟着我也学了不少。我无儿无女,这些东西留给你,最合适。”
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
“就算是……给我这把老骨头,留个念想。”
晚风卷起张雪宁的发丝,她望着贝恩斯被月光照亮的侧脸,那些深刻的皱纹里藏着太多故事。
远处的笑声还在继续,青春的美好在夜色里格外真切,而他们脚下的路,却早已通向了更深的黑暗。
她用力点头,把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低低的:“您会没事的。”
贝恩斯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灯火,轮椅在寂静的露台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夜色像墨汁般晕染开,极安郡的酒店客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暖黄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家具的影子。
刘醒非刚换下外出的外套,敲门声就轻轻响了起来,节奏轻快,带着几分熟稔的随意。
“进来。”
他扬声应道,转身时已看到门被推开,孙春绮抱着手臂站在门口。
她穿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清亮得像淬过的剑光——那是剑修独有的明澈,修为到了她这份“剑心通明”的境界,周遭的情绪波动几乎瞒不过她的感知。
“串个门。”
孙春绮走进来,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刘醒非脸上,开门见山。
“你今天不对劲,遇上什么人,或是什么事了?”
刘醒非失笑,往沙发上一坐,抬手示意她随意:“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把‘剑’。”
他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
“下午在街角,撞见贝恩斯了。”
孙春绮挑了挑眉,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她知道刘醒非修的是降术,这门传承讲究“三世七轮”,因果轮回的丝线在他身上比常人缠绕得更密,只是她很少听他说起过往的世劫。
“贝恩斯……”
刘醒非指尖顿住,声音沉了几分。
“说起来,他算是我的后裔。”
孙春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没打断他。
“我第二世的时候,在西极待过一段时日。”
刘醒非望着墙上晃动的灯影,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
“跟那边的人有过些渊源,留下了两支后裔。一支是迪邦家族,另一支,就是贝恩斯这一脉。”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点复杂的意味。
“那时候很喜欢迪邦家的先祖露布夫人,后来便对迪邦家多了些暗中的照拂,反倒没怎么留意贝恩斯这一脉。”
谁曾想世事弄人。
被偏爱的迪邦家族守着安稳度日,反倒是没被过多关注的贝恩斯一脉,出了个心思迥异的后人。
“结果贝恩斯查到了自己的身世。”
刘醒非靠向椅背,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他不图别的,一门心思就想长生。这些年在神州境内四处奔走,找的都是些旁门左道的法子,甚至盯上了青铜仙殿的传说。”
孙春绮静静听着,剑修的敏锐让她捕捉到他语气里的烦恼:“所以你烦恼的是这个?担心他乱来?”
“算是吧。”
刘醒非点头。
“早年跟他有过约定,我不拦着他寻找所谓的‘希望’,但这一交公——他若真敢在青铜仙殿上动歪心思……”
他没说下去,但眼底的神色已然明了。
降术最忌逆天而行,贝恩斯这般执念,迟早要引火烧身。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客房里的灯光安静地笼罩着两人,关于三世因果的往事,和尚未可知的前路,都藏在这沉默的空气里,沉甸甸的。
客房里的空气安静了片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夜风穿过树梢的声响。
孙春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剑修的果断让她很快理清了思路,抬眼看向刘醒非时,眼神已经带上了明确的锋芒。
“既然他盯上了青铜仙殿,又在这时候出现在极安郡。”
她语气干脆。
“十有八九是在跟踪我们。这次仙殿之行本就凶险,若是被他缠上,难保不会出乱子——他为了长生不择手段,说不定会为了抢机缘对我们动手,甚至破坏整个行动。”
刘醒非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
“你说得对。”
他缓缓点头,眼底掠过一丝沉郁。
“他一定会这么做。从他查到身世那天起,就认定我手里藏着长生的秘密,这次青铜仙殿的传说,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诱饵。”
孙春绮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不如趁早解决麻烦。以我的修为,要处理掉他并不难,省得日后夜长梦多。”
她的剑早已养出杀性,对潜在的威胁从不会手软。
“不行。”
刘醒非几乎立刻摇了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他是我的后裔,身上流着我的血脉,我不能对他动手。”
孙春绮皱起眉:“可他会成为隐患,甚至可能害了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
刘醒非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
“但我修的是降术,‘三世七轮’讲究因果循环,业力缠身最是要命。”
他抬眼看向孙春绮,目光里带着一种历经轮回的沉重。
“每一次干预,每一次杀戮,都会在轮回里刻下印记。他执念再深,也是因我而起的因果,若我亲手杀了他,这业力会缠上我生生世世。”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我不想增添业力,更不想亲手斩断这丝血脉牵连。他要寻长生,要闯仙殿,那是他的命数,我不拦,但也不会插手干预。”
孙春绮看着他眼底的坚持,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懂剑,却不懂这降术里纠缠的因果业力,可她信刘醒非——这个在轮回里沉浮多年的人,比谁都清楚自己要承担的代价。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像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剑修的果决与降术师的牵绊。麻烦明明就在眼前,却只能看着它滋长,客房里的沉默忽然变得有些滞重起来。
凌晨三点,城市陷入最深的寂静。
酒店走廊里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响,只有廊灯在墙角投下昏黄的光晕,将空气里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
贝恩斯坐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缩回手,烟灰却已落在深色西裤上,像一点微不足道的白痕。
他没睡,也毫无睡意。
窗外的霓虹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拉出细长的光带,随着偶尔驶过的车灯微微晃动。
桌上的威士忌已经凉透,冰块融化成水,稀释了琥珀色的酒液,就像稀释了他等待时的耐心——但他必须等。
门锁传来轻微的响动时,贝恩斯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背脊。
门被推开,带着室外寒气的风卷了进来,刘醒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黑色风衣下摆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他没开灯,径直走到客厅中央,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锐利。
“你果然在。”
刘醒非的声音很淡,却像冰锥刺破了室内的沉闷。
“贝恩斯,你就这么阴魂不散?还在暗中盯着我?”
贝恩斯缓缓站起身,客厅的微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身形。
他比去年见面时更显苍老,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脖颈上的皮肤松弛地垂着,连说话时的声音都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我不是盯你一个人。”
他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你的关系网,我全都盯了。夏元仪上月去了西海的盐湖,陈青卓从前在南港拍卖会上拍下了一幅古画——他们的行踪串联起来,不难推测出你会来这里。”
刘醒非冷笑一声,走到沙发边坐下,随意地解开风衣扣子:“所以你就守在这里等我?贝恩斯,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不肯放弃追寻长生?”
“为什么?”
贝恩斯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激动。
“你看看我!”
他指着自己的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你看看我现在老成什么样了!医生说我肝肾功能都在衰退,上个月体检报告厚得能当砖头,稍微油腻一点的东西吃下去就会吐,连最简单的散步都走不了半小时!”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女人?我现在连想都不敢想。年轻时候最爱的黑松露牛排,现在只能闻闻味道;珍藏的那些勃艮第红酒,喝一口就会头痛欲裂。这种日子太痛苦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感受自己在腐烂、在死去!”
昏暗的光线下,刘醒非的侧脸轮廓分明,皮肤紧致得看不到一丝瑕疵,明明已经活了几个世纪,却依然保持着三十岁男人最完美的状态。
贝恩斯盯着他,眼神里混杂着嫉妒与渴望:“可你呢?刘醒非,你能一活几百年,永远这么年轻,身边时时刻刻都围着那么多极品美女,她们为你争风吃醋,为你赴汤蹈火!”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颤抖:“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像你一样活着的机会,有错吗?”
凌晨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只有贝恩斯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回荡。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对贝恩斯来说,他等待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日出,而是一个能让时间停滞的奇迹。
刘醒非看着贝恩斯,眼里残存的那点愧疚渐渐消失。
明明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过,可贝恩斯眼里燃着孤注一掷的火,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贝恩斯,”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无论如何——我已经劝说过你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贝恩斯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你不听。”
刘醒非的视线移向窗外,避开了对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
“所以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怪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你今后遇到的事,自己担着吧。”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却久久不散。
贝恩斯站在原地,看着刘醒非侧立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墙这边是无法回头的选择,墙那边是早已预见的结局。
而刘醒非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愧疚与无奈,终究成了这场对峙里,最沉默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