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的暖炉炭火正旺,氤氲的热气渐渐将寒凉驱散。
萧明月道:“我与鹰王已达成共识,此番前往延州,我护他周全无虞,绝不干涉其任何行事。待辅国侯接得墨州百姓安抵南城,我便即刻回程。”话音微顿,“再者,年关将近,我借危州的骑兵也该归乡与亲人团聚了。”
宋言道:“你既已拿定主意,我便随你一同前往延州。待此事了结,我便带着业成回长安复命,向陛下复旨。”
“兄长。”萧明月轻唤一声,目光落在宋言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她细细打量着宋言的神色,试图从他平静的面容下窥得几分真实心绪,可最终只是轻轻一叹,放缓了语气,“其实你不必如此周折,大可直接带着裴阿兄回长安便是,何苦再陪我涉这一趟险?”
宋言抬眸,眸色深邃如潭,定定地看着她:“我既未曾阻拦你的决定,你便也当听从我的安排。此事无需多言。三日后,我们便出发前往延州。”
萧明月望着他坚定的眼神,知晓再多劝说亦是无用,只得轻轻颔首:“好。”
宋言转而看向一旁静坐的陆九莹:“九公主,待我们离开南城,你便随着折兰翕侯先回赤谷城去吧。如今南城变故迭生,北道诸部皆在观望,你只需顾好自身,他们便不敢对南城有什么非分之想。再者,这里有业成暂代镇守之职,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差池。”
陆九莹闻言,并未立刻应允,而是转头看向萧明月,眼中带着几分征询之意。
萧明月亦点头道:“阿姊,如今你腹中怀有身孕,万事皆要以孩儿为重。此番你冒险前来南城,已是历经诸多凶险,实在不宜再留在此地,还是尽快回赤谷城安心静养为好,我尽量在二九之前赶回赤谷城。”
陆九莹心中思忖,眼下局势确实如此。她此番带来了乌州的援助物资,亦留下了不少人手协助,再留在南城,非但于大局无益,反而可能成为他人掣肘萧明月的把柄,徒增祸端。念及此,她便轻轻点了点头:“也好,便依你们所言。”
“九公主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我便先退下了。”宋言起身行礼,随即转向萧明月,“关于前往延州的具体行程与部署,我们需尽快商议妥当。”
“嗯,我知晓了。”萧明月颔首应下。
宋言转身离去,待走出瑞云阁院子,却见裴不了正站在门口的雪地中等候着。
裴不了见他出来,上前一步:“我听闻三日后,明月要随鹰王同往延州,欲取延州王首级?”
宋言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此事万万不可草率!”裴不了眉头紧蹙,语气急切了几分,“听闻尉州鹰王十分奸诈,此番他主动与明月合作,焉知不是包藏祸心?只怕是想借明月之手达成自己的图谋,待事成之后,便会卸磨杀驴,将咱们一脚踢开。依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务必三思而后行!”
宋言闻言,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裴不了,突然问道:“业成,你觉如今的明月与往日相比,有何不同?”
裴不了愣了一愣,仔细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确实与以前有很大不同……往日她虽也聪慧果决,却总带着几分少女的纯粹与执拗,如今的她,愈发沉稳内敛,行事也愈发狠厉果决。最大的不同,约莫是她的心思,愈发难测了。”
宋言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处的一片白色,语气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我倒觉得,她的心思未曾改变,真正不同的是……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欺瞒我。”
裴不了闻言心中愈发不解:“澜安此言何意?”
宋言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前行,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寒意顺着靴底侵入肌理。他缓缓开口,声音裹挟着风雪的清冷:“或者说,我们早已互相看透了对方的心思,却还在彼此假装,刻意隐瞒。”
南城的天愈发冷了,裴不了立在原地,望着宋言渐行渐远的背影,细细咀嚼着他的话,心中满是疑惑与担忧。
***
瑞云阁上。
陆九莹看着萧明月从怀中取出一小卷牛皮书牍,那书牍用细麻绳层层缠缚得紧实,封口处还留有被揭开的封泥印。
萧明月神色凝重,她展开牛皮书牍说道:“阿姊,我在回程南城的路上,收到了霍起从并州送来的一封信。”
“小霍将军?”陆九莹微微一怔,随即凑近几分,目光落在那书牍上。
萧明月指尖按着书牍上的字迹,缓缓道:“此番我执意要去延州,或许,与鹰王的目的不谋而合,亦与霍起的谋划有所牵扯。”
陆九莹接过书牍细细端详,只见上面的字迹笔力遒劲,是霍起亲笔:“余困并州,得助诛伊无支于雀水。返途险巇,虺蜮伺左,钩距伏右。力孱不能双斩,惟裂东隅而遁。参商永隔,精魄抱一。”
“伊无支死了。”萧明月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眶微微发红,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恨意与快意,“他该死!这笔血债,总算讨回了一些!”
陆九莹神色亦是凝重:“小霍将军这卷书牍,看着是边关战况的详实呈报,实则字缝里藏着对你的切切叮嘱,更裹着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晦交易。”
“虺蜮暗合‘蛮’字,钩距直指‘戈’字,此二人,说的定是陆蛮与陆戈无疑。”萧明月沉声道。
“霍起在并州受此二人掣肘,想必明里暗里已是生死之争,势同水火。”陆九莹看着信中“力孱不能双斩,惟裂东隅而遁”一句,缓缓分析道,“他既言‘惟裂东隅而遁’,看来是打算待大军回程,借机除掉其中一人,以绝后患。”
二人交谈之事,皆关乎朝廷机密与各方势力纷争,非同小可。侍立在一旁的蒲歌见状,便轻手轻脚地退到窗边,逐一检查每一扇窗户是否关严,又走到门口,将房门轻轻掩上,只留一条细缝,自己则守在门外。
***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唯有暖炉中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萧明月抬起头,眼神坚定,缓缓开口:“他要除掉的,是陆戈。”
陆九莹轻轻颔首,眼中带着一丝了然:“正是。”
信中最后一句“参商永隔,精魄抱一”,看似情真意切,实则暗藏机锋。参商二星,一东一西,永不相见,霍起此语,实则是在暗示,他将于东境动手除掉陆戈,而身处西境的陆灏与陆行之,亦不能留。这便是陆九莹适才所说的隐晦交易——霍起要萧明月在西境,除掉陆灏。
“霍家十八骑一路随我身侧,数次于危难之中救我性命。南城一战,更是折损了一人,于他们我亏欠良多。只是霍起提出的这个要求……”萧明月语气中带着几分犹豫与为难,眉头紧锁。
陆九莹看着她纠结的神色,轻声问道:“渺渺,你可知晓,助霍起于小雀河斩杀伊无支的人,是谁?”
萧明月身子一僵,随即缓缓垂下双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的难过与复杂:“我知道……是他。”
“阿尔赫烈?”陆九莹轻声确认,见萧明月默认,便继续道,“你可相信,他还活着?”
“我……”听到这里,萧明月猛地抬起头看向陆九莹,眼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阿姊,你的意思是?”
陆九莹轻轻点头,语气笃定:“正是。我试探过阿若兰,阿尔赫烈确实是以假死脱身,依我推测,此事定是阿楼州与月灵州暗中联手相助,才让他得以瞒天过海。”
这些日子以来,萧明月虽心中隐隐存有一丝期盼,猜测阿尔赫烈或许并未真的死去,但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无人能为她证实。她害怕那一丝期盼终究只是奢望,害怕自己再次面临失去的痛苦。直到此刻,听陆九莹亲口证实,她那颗一直高悬且颤抖的心,才真正落了下来。眼眶瞬间湿润,却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所以,你适才提及鹰王背后似有人支撑,莫非便是认为,此人便是阿尔赫烈?”陆九莹问道。
萧明月点头:“正是。鹰王行事素来独来独往,此次突然敢对延州王动手,背后定然有强大的势力支持,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若鹰王果真是受阿尔赫烈之意前往延州,那么他的目标,应当并非延州王本身。”陆九莹沉吟道,“延州诸子争权之事,看似纷乱,实则背后牵扯甚广,阿尔赫烈既有长远目标,对此定是早有规划。他若支持三王子,那么你的担忧,或许可以稍减几分。”
萧明月却依旧眉头不展:“可若是他并非支持三王子呢?”她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若他支持大王子,那便与我们的筹谋背道而驰了。这便要看,我们是否要调整计划,去迎合他的布局,更重要的是,你是否还愿意相信他?”陆九莹问。
“大王子素来不喜汉家,亲近漠北诸部,若他真能夺得延州大权,我日后与延州打交道,怕是会艰难重重,难以周旋。”萧明月语气中满是顾虑,陷入了两难之地。
一边是霍起的嘱托与亏欠,一边是阿尔赫烈的立场与未知的风险,还有延州局势的变幻莫测,让她一时难以抉择。
“或许,鹰王此番前往延州,会给你答案。”陆九莹轻声安慰道,“在此之前,你需要考虑清楚的是,是否要答应霍起的要求,除掉陆灏。”
萧明月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没有霍家十八骑,我们在乌州早已举步维艰,数次陷入险境皆是靠他们相助才得以脱身。太子殿下此番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让兄长相助于我,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必须与霍起一条心,助他完成此事。”
“阿渺,只要你想好了,便去做吧。”陆九莹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将书牍卷起放在她的手心,“我永远都与你一条心。”
“好。”
萧明月握着牛皮卷走到火炉旁,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火焰瞬间吞噬了书牍,黑色的灰烬随着热气缓缓上升,最终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