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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居高临下的愉悦,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却清醒得没有丝毫醉意。沿途的奉承、贿赂、乃至投怀送抱的女人,对他而言既是享受,也是情报来源,更是测试这些勃艮第地方贵族忠诚度的试金石。
库勒城领主的殷勤程度,在他心中默默记下了一笔——一个可以适当利用,但未必能倚重的角色。
他踱到窗边,并未推开窗户,只是透过彩色玻璃的缝隙,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楼下已恢复寂静的街道。月光清冷,与旅馆窗口透出的暖黄烛光形成对比。街道对面,是些低矮的商铺和民居,大多已陷入黑暗。
就在他的目光随意扫过对面一栋二层小楼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是一家看起来普通的杂货铺,二楼窗户紧闭。但就在刚才那一瞬,他似乎瞥见那扇窗户的缝隙后,有极其微弱的反光一闪而过,像是有人迅速移开了视线,或是收起了某种反光的东西。
查尔斯亲王嘴角那点慵懒的笑意凝固了,眼神骤然锐利如鹰。他没有立刻表现出异样,反而像是欣赏夜色般,又停留了片刻,目光似乎毫无焦点地扫视着整条街,包括那栋杂货铺的屋顶、门廊阴影以及其他可能的观察点。
然后,他轻轻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内外视线。
房间内,他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殆尽,走到桌边,放下金杯,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埃德蒙。”他低声唤道,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足够清晰。
一直守在套房外间的书记官埃德蒙立刻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大人~”
“我们可能有‘客人’了。”查尔斯亲王的声音冰冷,“对面,杂货铺二楼。至少有一个,可能更多。从我们回来,或许更早,就在那里。”
埃德蒙眼神一凛,立刻走到房间另一侧的窗边,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缝隙,可以窥见对面建筑的窗户。
他仔细观察了片刻,低声道:“窗户后……确实有人,看样子待了不短时间。需要派人去清理吗?”
“不。”查尔斯亲王抬手制止,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而且会让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更加引人注目。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那是谁的‘眼睛’。”
他坐回卧榻,手指继续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勃艮第宫廷的?高尔文那只老狐狸,派人监视外来使团的行踪,倒也不算意外。那个南境伯爵亚特?或者是……其他对我们此行感兴趣的人?”他想到了西边的勃艮第公爵,或者某些与巴黎不睦的地方领主。
“不管是谁,他们看到了什么~”查尔斯亲王自言自语,“看到了本地领主如何巴结我们,看到了我们收受礼物,看到了这场宴会……这些都不重要,甚至是我们希望他们看到的。一个贪婪、傲慢、沉溺享乐的法兰西特使形象,有时候比一个精明强干、步步为营的形象,更让人‘放心’。”
埃德蒙明白了亲王的意思,“大人是想……将计就计?让他们看他们想看的,或者我们想让他们看的?”
“没错。”查尔斯亲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带着嘲讽的笑意,但这次笑意未达眼底,“从明天起,适当‘表演’一下。让我们的队伍看起来更松散一些,让接受‘馈赠’的动静稍微大一点。至于对面那些‘朋友’……派人盯住他们,但不要惊动。查清楚他们的来历,是本地领主雇用的眼线,还是从贝桑松过来的。必要时,可以让他们传递一些我们希望传递的消息回去。”
“是~我会安排最机灵的人手去办。”埃德蒙躬身。
“还有,”查尔斯亲王补充道,“让我们的人加强戒备,尤其是对文书和贵重物品的看管。明哨可以松懈,暗哨必须加倍警惕。我不想在抵达贝桑松前,出任何意外,尤其是……被这些小老鼠钻了空子。”
“明白。”
埃德蒙悄声退下,去布置一切。查尔斯亲王独自留在房间内,目光再次投向那已拉上窗帘的窗户方向,眼神幽深。
旅途的奉承和享乐从未让他真正放松,反而如同在猛兽环伺的丛林边缘行走。现在,暗处的眼睛证实了这种危险的存在。
他不仅没有感到恼怒,反而隐隐有些兴奋。监视意味着重视,意味着他的到来确实让某些人感到不安。对手已经出招了,尽管只是窥探。
“很好,”他低声自语,拿起那只蓝宝石金杯,对着虚空微微一举,仿佛在向看不见的对手致意,“游戏,这才算真正开始。让我看看,贝桑松的玫瑰丛中,到底藏着多少带刺的枝条,又有没有……真正致命的毒蛇。”
他饮尽杯中残酒,脸上再无一丝享乐者的颓靡,只剩下属于巴黎核心权力圈贵族的冰冷与算计。
窗外的月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苍白的光痕,如同悄然出鞘的利刃……
…………
后半夜,整个库勒城被厚重黑暗笼罩,只有不时传来的狗吠声和暗淡的烛火让这座城池看上去还有些生机。
查尔斯亲王入住的旅馆对面杂货铺后院,此时却异常热闹。
后院狭窄而杂乱,堆放着破损的木箱、空酒桶和一些散发着霉味的麻袋。月光在这里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角落留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几个黑色兜帽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点,贴着墙根,在接应者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后院一扇虚掩的小门,进入了建筑内部。
门内是一条散发着一股陈年谷物和尘土混合气味的狭窄过道,只有尽头楼梯拐角处挂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提供着勉强能分辨轮廓的光亮。
“头领,您来了!”
一个脸上带着醒目刀疤、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男子迎了上来,他正是负责这个监视点的“疤脸”,语气里带着任务进行中的紧绷感。他穿着深色粗布衣服,腰间鼓囊,显然也非善类。
被称为“头领”的男人在过道相对开阔处停下脚步,缓缓掀开了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
暗淡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露出来——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瘦削,颧骨略高,皮肤是那种久经风霜的浅褐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边脸颊,从颧骨到耳际,有一片被特殊药水处理过的、颜色略显暗沉的皮肤区域,在昏光下几乎与周围肤色融为一体,但细看却能发现那并非自然肤质,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旧日痕迹。这使得他的右脸在缺乏光照时,呈现出一种近乎无表情的僵硬感,尤其是在他刻意控制情绪的时候,如同戴了半张冷漠的面具。
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疤脸,眼神里没有长途夜行的疲惫,只有一片冰封湖面般的冷静。
“嗯。”头领的回应短促而低沉,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北地的寒风打磨过,“情况如何?”
疤脸立刻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情绪,用简洁的语言汇报道:“他们于天黑前入城,本地领主率众迎接,场面不小。随后在城中最好的旅馆入住,领主举办了晚宴,持续约三个小时。目标全程出席,接受了大量礼物和……一个女人。宴会结束后,约一个小时前,领主亲自将其送回旅馆。目前,旅馆三层最东侧那几间最宽敞的房间灯火已熄,但之前亮灯的窗口,根据观察,应是目标人物的卧室和随从人员所在。旅馆内外有侍卫把守,外围街道也有本地领主安排的巡逻队,但密度不高。”
头领安静地听着,目光似乎穿过墙壁,落在了对面那栋此刻已归于沉寂的旅馆上。他右手习惯性地摩挲着左手食指上一个不起眼的某种金属材质的指环。
“我们的人,没被察觉?”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绝对没有。”疤脸肯定道,“我们昨日分批潜入,身份是行商和运货的伙计。监视点设在二楼仓库隔间,窗户经过处理,从外面看与杂物无异,从里面可以清晰看到对面旅馆大门、主要窗户以及部分后院。我们轮班值守,只用耳朵和眼睛,没有任何主动靠近或探查的行为。”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大约在目标返回旅馆后不久,对面三楼那间主卧的窗户后面,有人影在窗帘缝隙后停留了片刻,似乎……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时间很短,无法确定是否是偶然。”
头领深灰色的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但脸上那半张“面具”般的区域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知道了。”他并未对这点可能的暴露表现出过多情绪,“带我去上面看看。”
“是,头领请跟我来。”
疤脸转身,带头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头领和其他几个兜帽身影沉默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