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李青多点了两根蜡烛。
“赵贞吉现在何处?”
“来京的路上,估摸着再有三五日就到了。”张居正说道,“徐大学士想让他在京为官,还托下官相劝,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我连人都没见,我能以为如何?”
李青好笑,“不过这样也好,省了我不少功夫。”
“还有别的事?”
“呃……有一些。”
“成吧。”李青将酒菜放到桌上,“等我会儿,边吃边聊。”
“哎。”
等李青去东厨取来筷子,张居正已经把油纸包打开,并拿喝茶的杯子倒上了酒,倒了两杯。
李青低头瞧瞧手里的一双筷子,没好气道,“自己去拿筷子。”
张居正这才明悟永青侯口中的边吃边聊,是他边吃,边听自己说。
不过,永青侯既已改了口,他也是个厚脸皮的人,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张居正取来筷子,讪笑道:“能与永青侯同桌共饮,居正何其有幸。”
“说有用的。”李青撕下一只烧鸡腿啃着,“饿了就吃吧,边吃边说。”
“哎,是。”张居正也不矫情,夹了块切好的卤猪头肉送入口中,咀嚼两下,沉吟着说,“徐大学士生了退养心思,不全是因为皇上重新启用高拱,也是深感时局不容他了。不可否认,徐大学士一些地方却是过于保守,可若皇上显然只看到了海瑞、高拱这类人的好……此事,侯爷怎么看?”
李青不答反问:“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不太好。”张居正说。
“富国和富民,在你眼中哪个更重要?”
张居正不作思量,立即答道:“自然是都重要。”
李青又问:“当富国和富民冲突呢?”
“富国!”
“民呢?”
“那就只能弱民!”张居正脱口而出,接着,又补充道,“这是不得已的情况下,为臣为官,当尽可能的做到平衡。”
李青微微颔首:“你的价值观决定了你的高度,不过,更多人却是得已也是不得已。为国没错,为民也没错,为国者必须要有,为民者亦不可缺。”
“你问我怎么看,这就是我的看法……”李青就着酒水咽下口中烤鸡,说道,“富国和富民太难兼顾了,这个富也从无标准。以前人认为的富是有口饭吃、能填饱肚子,现在人认为的富,却不局限于此……民如此,国亦然,随着富裕,欲望也是与日俱增,可无论最终谁取得胜利,都只会输得一塌糊涂,唯有谁都没赢,才是双赢。因为谁也离不开谁。”
张居正默然良久,试探着问:
“这么说,张居正只管做自己就好了?”
李青颔首:“你不用改变什么,坚持做自己 ,做对我承诺的自己,我不会干预你,也不会强迫你做出违背你价值观的事。”
闻言,张居正彻底放下心来。
今日听了徐阶一番感慨,张居正便心怀忐忑,唯恐自己的抱负,与李青的理念有冲突,现在看,倒是自己多心了。
张居正为李青满上酒,举杯道:“敬侯爷。”
“嗯。”李青与他碰了下杯,“今日来,主要就是为这个吧?”
“是,不一问究竟,居正实难安心。”张居正坦然承认。
李青笑问:“现在安心了?”
“安心了……只是对自己安心了,对大明……”
“怎么说?”
张居正迟疑了下,道:“更不安心了。”
“是因为淳安之事吧?”
张居正叹服道:“永青侯之睿智,无人能及也。”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过,可只能如此,现在你未必明白,可能未来你会明白,也可能还是不明白。”
李青把玩着酒杯,呼了口气,道,“总之,你可以尽情的做自己,不必束手束脚。”
张居正试探道:“如若居正想做永青侯呢?”
“不怕死的话,只管去做!”
张居正呼吸陡然急促,又问:“永青侯会干预吗?”
李青淡然一笑:“只要你做的是对的,我不会干预。”
李青的爽快,反而张居正生出怀疑之心,狐疑道:“侯爷真愿意看到第二个永青侯出现?”
李青哈哈一笑,道:“相当愿意。”
“为何?”
“因为我跟你没什么交情。”李青说。
张居正愕然,继而恍然:“侯爷是说,做侯爷第二一定会死,因与下官没交情,故无所谓?”
“嗯。”李青撕下另一只鸡腿,肆意啃着,“我从不排斥有人想学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不过,你真的了解我吗?”
“下官了解。”
“说说看。”
“侯爷方才已经说了。”张居正说道,“平衡好国富和民富。”
“果然聪明。”李青含笑点头,“想学我、想做我,只管去学去做,我绝不干预你。”
张居正起身长长一揖:“多谢永青侯!”
这一刻,张居正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一刻,张居正斗志昂扬到了极致。
这一刻,烛火不及眸光亮。
…
~
“老爷,咱们可算是进京了。”车夫松口气,问,”可是要直接去徐大学士府上?”
“不急,先品尝一下京中的美食。”马车中的赵贞吉感慨道,“上次走时首辅还姓严,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故地重游,真教人唏嘘啊。”
说着,赵贞吉挑开车帘,示意车夫停下。
已经知天命的他,身体状态很不错,马车一停下,他便直接跳了下来,在这个年龄段,称得上矫健。
赵贞吉打量着周围建筑,啧啧道:“变化还真不小。”
车夫犹豫了下,轻声说道:“老爷,来之前夫人可是说了,要您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谁是一家之主?”
“呃……那自然是老爷。”
“这不就得了?”赵贞吉淡然一笑,“知你是好心,不过,这些话不该你说,我心中有数。”
“小的多嘴了。”
车夫赔了个不是,问道,“要不要置办一些礼品?”
赵贞吉摆摆手,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无需这些,走,先找个客栈落脚,这一路你着实辛苦,一会儿犒劳一下你。”
“都是小的分内之事。”
“呵呵……走吧。”
“哎。”
…
醉香楼。
李青如往常一样,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点了几样小菜,等餐期间,拿话本打发无聊时间。
正是刚火就被封禁的西游记。
李青手中这本就是从朱厚熜那里淘来的,许多内容都与后世的电视剧差不多,不过,书中许多内容都比较露骨,有影射朝廷的嫌疑……
也正是如此,导致了着作者无从考证,因为没人承认是自己写的。
为此,李青还特意打听了下京中官员之中,可有叫吴承恩的。
结果并没有。
思及西游记并非大明原创,而是就玄奘西行的事迹,进行的二创,三创……到了现在,都不知道多少创了,兴许时下的西游记还没到吴承恩那个版本,李青便也不去纠结了。
小时看热闹,如今看门道,这种强烈的官场既视感,想不多想都不行,也难怪朱厚熜没看完就给禁了。
没在江南那边火起来,倒是先在京师火起来了,李青严重怀疑手中这个版本的西游记,出自京中某个官员的一时兴起……
“能写成这样,想来官职当不会太低……”李青自语,琢磨着要不要将此人揪出来,转念一想,没必要如此。
真揪出来了,少不得断送人家仕途。
少时他也算是西游迷,如此就不人道了。
“客官,您点的酒菜好了。”伙计托着木盘走来,将几样小菜一壶酒放在桌面上,“慢用。”
李青合上话本,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吃喝,突然目光一凝。
前桌一人正在看书,这行为当然不值得奇怪,但书中的内容,却让李青大为惊诧。
分明就是小云的语录。
李青目力极好,绝对是心学没错。
心学没能被扼杀,明面上却是被定义为了邪说,私下谈论没问题,可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看……着实大胆了。
虽然朝廷也没规定看王学有罪。
联想到前几日张居正说的话,李青心中一动,略一迟疑,起身上前拍了那人一下。
赵贞吉冷不防被人拍了下肩膀,着实惊了一下,回头看是个生的极好看的俊俏公子哥,不由又是一怔。
不过他涵养极好,并未动怒,奇怪道:“阁下这是……?”
“你可是赵贞……赵孟静?”李青问。
赵贞吉惊诧:“我是,阁下是……?”
“久仰。”李青笑了笑,“久闻赵孟静于心学一道极具造诣,我也好心学,不若,我们拼个桌,边饮边聊?”
见对方气宇不凡,又是好心学之人,且也认识自己,赵贞吉爽快道:“好说。”
一边的车夫忙上前,弯腰附耳提醒道:“老爷,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不至如此。”赵贞吉轻笑摆手,道,“阁下坐过来,还是……?”
李青回身瞅了眼,道:“坐我这边吧,菜都上好了,一会儿让伙计也送到这张桌子便是了。”
“嗯,也好。”赵贞吉说道,“我这个马夫,这一路一向与我同吃同住,阁下可介意?”
李青微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