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极南之地出生的海瑞,头一次领略北方的寒冷。
才堪堪初冬,便已有了三九天之感,这让海瑞不禁愈发忧心忡忡。
天子脚下,百姓倒是无忧,然,北方可不止一个京师。
以今日之大明,如若能铲除这个千古积弊,让百姓享受到盛世的果实,这寒冷自不足为惧,可……能吗?
海瑞心生惆怅。
海瑞素来积极,理想,坚韧……,可面对这座大山,敢直言,敢抗上,敢拼命的海瑞,仍不免有些颓然。
不由得,海瑞想到了李青。
想到了李青的那句:“要做官,做大官。”
想到了李青的那句:“未来你被槛送京师,报上我名,好使。”
海瑞紧皱的眉头、忧郁的心情,不禁舒缓许多。
不是庆幸自己身家性命无忧,而是庆幸自己不是孤身奋战。
还好,还有志同道合之人,且那个人更强大,强大到整个大明,上至皇帝,下至阁部大员,没有人敢忽视他……
想到这儿,海瑞又开始不知足起来。
可惜啊,大明只有一个永青侯……
海瑞喃喃自语:“哪怕我大明十成官员有一成如永青侯那般,也显不着我海瑞了……”
自上次被以张居正为首的一群大人物审问之后,海瑞就被晾在了这里,没有受刑,没有苛待,也没有人再来。
海瑞最怕的就是这个。
以势压人也好,兴师问罪也罢,海瑞都无惧,可独怕被冷处理。
淳安的这次暴乱,虽取得了一定的政治成果,可相比之下,政治影响才是重中之重。
海瑞要的是上至皇帝,下至内阁、六部,大明各省、府、州、县,都警醒起来,重视大明之弊病所在,不要再沉迷于盛世之中无法自拔了。
可要是不了了之,淳安暴乱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
海瑞怔怔望着墙壁上方只有一尺见方的洞口,望着阳光之中的尘糜沉浮,身陷囹圄的他思绪万千,却没有头绪。
“踏踏……”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海瑞一怔,继而精神大振,怦然心跳。
终于,又要审我了吗?
海瑞站起身,静等审判到来。
不多时,司狱官指挥着四个狱卒,架着一口大锅,步履沉重地走到牢门口,才呼哧带喘的停下。
海瑞举目望去,不由一怔。
这一口锅着实不小,直径足有半丈,锅里面盛满了水,水纹波动,不时漫出锅沿洒出少许。
“咔咔……”
锁链打开,狱卒‘吱呀’推开牢门,接着,哼哧哼哧抬起大锅,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
“海知县,试试水温如何。”
司狱官挥退狱卒,对他咧嘴一笑,戏谑中带着不怀好意。
海瑞皱了皱眉,不为所动。
“这是上面的意思。”司狱官语气加重。
海瑞仍不为所动,保持着眉头紧皱姿态,好似没听到。
司狱官怒了,正要发作之际,似又想到了什么,淡淡道:“试一试水温,一会儿会有人来审你。”
海瑞怔了下,这才抬起双手,撸了撸袖管,将双手探进水中。
水里满是冰碴,刚一探入便十指刺痛,紧接着,寒气通过双手传导到手腕、胳膊……不多时,海瑞便觉身上的热量在快速流失。
海瑞并未收回手,心中暗想:还是要用刑吗?可这样的刑法似乎太轻了吧?
还是说,为了不留有伤痕,好避免让人以为是屈打成招?
海瑞心头万绪,着实吃不准对方玩什么把戏。
约莫半刻钟之后,司狱官才又开口:
“可以了。”
海瑞默默将手从冰水中抽出,双手已然冻得通红,十指不受控制的痉挛,颤抖起来。
海瑞面容沉静,神色如常,问道:“敢问,今日主审官可还是张侍郎?”
司狱官好似为报复他方才不理人的行为,也好似没听到,径直走出牢房,锁上牢门,扬长而去。
海瑞默默收回眼光,瞧向涟漪犹在的水面,沉吟不语……
好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声再起。
海瑞循声望去,
只见司狱官指挥着几个狱卒,抬着一个铁制的灶架走来。
“请问,这是要做什么?”
司狱官还是不理人,打开牢门命人将灶架抬进来,并将盛满冰水的大锅架上,接着,招呼道:
“去,把劈柴都搬进来。”
狱卒恭声称是,匆匆去了。
没一会儿,便抱着一捆捆劈柴进来,连着搬了好几趟才停下。
海瑞有所了悟,眸中升腾起怒火。
他想过朝廷会治他的罪,甚至会砍他的头,进京之前,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被治死罪,他亦无怨无悔。
可他万万没想到,朝廷会连个罪名都不用,直接烹了他……
这说明,朝廷比他想象的要烂上一万倍。
“这是内阁的意思,是六部的主张,还是皇上的圣旨?”
司狱官淡淡道:“本官奉命办差,没义务为海知县解惑。”
“奉谁的命!?”
自打入了大牢,就一直平静如水的海瑞怒了,空前暴怒。
不是怕死,只是愤怒。
若能以死明志,死得其所,海瑞不吝一命,可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死的毫无价值可言,海瑞不能接受。
“既然是奉命,自然是奉上面的命。”
一道略带慵懒,又充满威严的声音,从廊道远处传来。
司狱官一怔,忙转过身,微微弯下腰,恭候来人。
俄顷,说话之人走至牢门前,他内穿雪白棉衣,外罩黑色绒袍,花白柔顺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头顶只插着一枚白玉簪,可却不显得散乱,反倒给人一种飘逸之感。
来人年龄五旬有余,神情沉静且淡然,周身上下透着浓浓的自信,仿佛天下尽在我手,随我所欲,任我所驱,予取予求。
这种气质太过特殊,太异于常人,以至于愤怒中的海瑞,都不禁为之一滞。
相比此人,上次审问他的那些人,不过燕雀尔。
海瑞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要说有,李青算一个。
可这人与李青又不一样。
李青亦给人极贵之感,亦有极其浓郁的上位者气势,可同时还夹杂着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面前这人却不同,海瑞能感受的只有无与伦比的贵气,只有极致的上位者威势。仿佛你盯着他看,便是大不敬,便是天大的罪过。
“大人。”
司狱官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至极,紧接着,又朝一边的青年人一礼,“大人。”
海瑞做了个深呼吸,问道:“今日是大人来审海瑞?”
“嗯。”
朱厚熜坐上司狱官送上的椅子,姿态慵懒,却不显散漫,问道:“方才海知县何以动怒?”
海瑞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杂绪,指向边上的锅灶,“敢问大人,这也是审案的一部分?”
朱厚熜微笑颔首。
海瑞眉头皱的更深了,忍着莫名的罪恶感,深深瞧了眼面前之人,又瞧了眼一边的青年,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变了脸色。
朱厚熜视若无睹,轻笑问道:“海知县以为要遭受酷刑,还是以为朝廷要烹了你?”
海瑞诧然,继而默然。
他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可现在再辩解,又显得苍白无力。
“之前张侍郎等人审你的供词,我都看过了,嗯……很精彩。”朱厚熜呵呵笑道,“听闻海知县任教谕期间,曾获海笔架的美名,今日一见,却是见面不如闻名啊。本以为是个以邀直名之人,却不想,还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海瑞沉默了下,还是说道:“若能求仁得仁,海瑞不惧一死。”
“呵呵……果然啊,博名于己,陷朝廷不义,海知县当真好算计!”
海瑞一时竟无言以对。
初一交手,便陷入绝对下风。
朱厚熜并没穷追猛打,一触即退,端的君子。
“生火吧。”
“是,大人。”司狱官深深一揖,走进牢房,从海瑞被褥下薅出一把干草,开始生火……
海瑞还是不知面前这位尊贵的大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了怒火,只有坦然。
不多时,灶火燃起,炉灶内发出噼啪响声,牢房中,气温缓缓抬升。
海瑞深吸一口气,道:“大人,海瑞有真心之言……”
“哎?”
朱厚熜抬手下压,笑眯眯道,“今日是我审你。”
海瑞有些颓然,点点头道:“请大人审问吧。”
“在你心中,古之贤君是谁?”
海瑞微微躬下身,道:“尧舜禹汤。”
朱厚熜微微笑了笑:“你如此说,我自不好驳你,那么,尧舜禹汤之前呢?”
海瑞一下子怔住,陷入了沉思。
许久,
“海瑞愚钝,请大人明言。”
朱厚熜说道:“依我看来,是三皇之一的燧人氏,有了火,才有了文明。”
海瑞认真思忖许久,缓缓点头。
“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人又云:民心似水,民动如烟。把民心比作水,海知县以为可恰当?”
“海瑞以为恰当。”
朱厚熜微微颔首:“民心既为水,那么是冷一点好?还是热一点好?”
海瑞眉头紧锁,思忖半晌,叹道:“大人,这似乎不在审案范畴。”
“我只管问,你只管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