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摇曳,将乾清宫西暖阁映照得一片昏黄。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侍从,殿内只剩下他与怀中沉沉睡去的朱雄英。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气,却驱不散他眼底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深邃与凝重。
他小心翼翼地将孙儿安置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仔细掖好被角。昏睡中的朱雄英小眉头微微蹙着,仿佛梦中也在与那残酷的命运抗争。朱元璋伸出布满老茧、曾执掌乾坤的大手,极轻地拂过孙儿稚嫩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温热的、充满生机的触感。
「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这两个精确到日的死亡预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心。怀中这柔软的生命,他倾注了无尽心血与期望的嫡长孙,竟只剩下不到五年的阳寿?而他寄予厚望、一手培养的太子标儿,正值壮年,竟也只有十五载春秋?!
不!绝不接受!
朱元璋缓缓直起身,踱步至御案之后。他没有掌灯,任由身影隐没在殿角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如孤狼般锐利而冰冷的光芒。方才在奉天殿那压抑着滔天巨浪的沉稳已然褪去,此刻他如同蛰伏的猛兽,正在无声地舔舐伤口,更在积蓄着撕裂命运的力量。
思绪如电,在他脑中飞速盘桓。
朱雄英之死: 病因?天灾?人祸?必须彻查!太医院所有关于皇长孙的脉案,需重新严审!东宫所有伺候之人,需再次筛查!饮食、起居、环境……一切可能导致“意外”或“病弱”的因素,必须提前掐灭!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这“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的死劫,彻底抹去!
朱标之逝: 三十八岁,正值盛年。积劳成疾?忧思过重?还是……有隐疾未发?必须立刻着手!加强对太子身体的调理和监控,太医轮值,脉案日呈。政务上,需为他分忧,更要培养其体魄心志。任何可能导致他“积劳”的隐患,必须消除于无形!
朱允炆与建文之祸: 此子尚在娘胎,但注定是祸根!其母吕氏……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此女心思深沉,此前已有警觉。如今她腹中所怀之子,竟会在未来掀起如此腥风血雨,逼死藩王,引狼入室(朱棣),最终导致自身覆灭、妻儿俱焚!此子,绝不可立!吕氏,必须严加防范!其子未来所受之教导,必须牢牢掌控,绝不能让其沾染那些导致“削藩”暴政的所谓“仁政”思想!必要时……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紫檀木案面,留下几道浅痕。
朱棣与靖难之变: 老四……燕王朱棣!朱元璋的呼吸猛地一窒。那个在画像上英气勃勃、眼神锐利的儿子!未来的“永乐大帝”!奉天靖难!打进南京!这些词句带来的冲击力,远超其他。他一直觉得老四像自己,勇武、有谋略,是镇守北疆的柱石。却没想到……这份“像”,竟会演变为对储君之位的觊觎和血腥的夺权!还有那“黑衣和尚姚广孝”!此人竟是幕后撺掇的元凶!
“姚广孝……”朱元璋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杀机如同实质般在殿内弥漫。此等妖僧,蛊惑亲王,图谋不轨,当诛九族!必须立刻查清此人下落!
一个个念头,一条条对策,如同冰冷的铁链,在他心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一张守护至亲、稳固江山、逆天改命的铁网!
天机已握于手,岂能坐视天命?!
朱元璋猛地转身,走到殿门前,沉声低唤:“毛骧!”
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廊下阴影中,单膝跪地:“臣在!”
朱元璋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毛骧身上,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第一,着令太医院院使,即日起,皇长孙朱雄英之脉案、药方、饮食起居记录,每日由你亲军都尉府专人誊录副本,密封呈送咱前!凡接触皇长孙之一应人等,无论宫人、乳母、太医,其三代亲眷、日常行踪、交际往来,给咱查个水落石出!若有半分可疑,即刻密报!”
“第二,太子朱标之脉案、作息、所理政务详情,亦照此办理!凡有劝谏太子过度操劳、或暗示其体弱之臣工,无论官职大小,记录在案!”
“第三,秘密查访一个法号‘道衍’或俗名‘姚广孝’的僧人,此人精于阴阳术数,心思诡谲,尤喜结交藩王!给咱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一旦发现踪迹,无论身在何处,立即严密监控,事无巨细,整理成册,汇报给咱!”
“第四,严密监控燕王府北平方向所有与京城的联系!燕王朱棣及其心腹将领、属官之一举一动,皆需记录!若有异常,尤其涉及结交僧道、术士,或囤积物资、兵马异动,八百里加急报咱!”
“第五,东宫吕氏,及其身边所有亲近宫人、外戚,纳入一级监控!其日常用度、言行、与外界的书信往来,皆需详查!特别注意其腹中胎儿情况,若有任何涉及‘立嫡’、‘贤名’之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一道道命令,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指未来危机的每一个节点!其森严、其缜密、其冷酷无情,前所未有!
毛骧心头剧震!陛下如此大动干戈,目标直指皇长孙、太子、燕王、未出生的皇孙乃至一个不知名的僧人?!所涉及之事,件件骇人听闻!但他跟随朱元璋多年,深知天威难测,更知此刻朱元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毁灭一切的意志!他不敢有丝毫迟疑,重重叩首:“臣!谨遵圣谕!万死不辞!”
“记住,”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此五事,乃绝密!除你与朕指定之心腹,不得令人知晓!若有泄露,提头来见!”
“是!”毛骧领命,身影迅速融入黑暗,执行这惊天密令而去。
殿门重新合拢。朱元璋走回软榻边,看着孙儿恬静的睡颜,眼中的冰寒才稍稍融化,染上一丝深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如磐石的决心。
他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名字和日期:
朱雄英 - 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
朱标 -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朱棣 - 靖难
姚广孝 - 妖僧
最后,他在这些名字上方,用力写下一个巨大的、力透纸背的字——
破!
写完,他拿起这张纸,凑近烛火。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代表厄运的名字和日期,连同那个充满抗争意志的“破”字,一同吞噬,化作飞灰,飘散在殿宇的暖意之中。
灰烬无声落下。
朱元璋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外面依旧璀璨的宫灯与尚未完全消散的节日余韵。万家灯火下,无人知晓,这位洪武大帝,已然以凡人之躯,手握天机,向那既定的血色命运,发起了最决绝、最无情的冲锋!
乾坤已定,只待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