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萧衍猛地低喝一声,脸色铁青得吓人,胸膛不住地起伏着。
发妻这番如泣血般的哭诉,正戳中了他心底最不愿触碰的羞处。
这场婚姻的底细,他怎会不知?
只是在这深宫里浸淫了多年,他早已习惯了把万事都推在权力江山的名头之下,就算是感情也毫不例外。
“朕……”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解释?安慰?
或是斥她一句不识大体?
可对上沈清晏那双近乎绝望的泪眼,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一切辩解都成了空话。
沈清晏望着他语塞的模样,惨然一笑,泪却淌得更汹涌,“陛下何必动怒,这些话大逆不道,臣妾今儿个说了,便没指望陛下谅解。臣妾只是……不愿我的孩子,再走我的老路。”
“承煜和昭华,他们生在皇家,江山重任本就逃不开,这是他们的命。臣妾只求陛下,若有半分可能,能不能给孩子留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选择心爱之人的余地。”
“让他们各自的人生里,好歹有片光亮、一丝暖意……别像臣妾,自踏入这宫门,便只剩冷冰冰的规矩、算计,和一辈子…熬不尽的孤独……”
沈清晏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终是身子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萧衍立在原地,望着地上哭得颤抖不住的发妻,心头翻涌如潮。
愤怒、愧疚、怜悯……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久违的心疼,缠作一团。
他的脑中骤然闪过那日宴席上,那位世家贵女谈笑风生,端方里藏着从容的模样。
他偏就爱她这份规矩得体,更爱她与自己论起政事时,那份能点醒他的通透聪慧。
可他是从什么时候,觉得她枯燥乏味,甚至是……厌弃这个发妻的?
好像……就是因为她太过规矩,日日见了面,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大事、江山社稷。
偏是这份规整,衬得他的那些风流荒唐愈发龌龊不堪,每见她一次,便忍不住自惭形秽。
便也连带着往日那点微薄的情分,都浸了些逃避的苦涩意味吧。
萧衍缓缓蹲下身,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与发妻对视。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替她擦去眼泪,可手伸到一半,指尖距离她的脸颊只有寸许,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厚重的宫墙。
他看到了她眼中深切的悲恸,那不仅仅是为孩子,更是为她自己。
为他们这貌合神离、被权力与规矩……捆绑了太久的婚姻。
这泪,他擦不净,也慰藉不了。
最终,那只手只能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自己的膝头,指节微微收紧。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可他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朕……知道了。”
他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安慰什么。
但这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两人之间,横亘了二十多年的纠葛。
只是话落之后,只余满眶的涩意,再回不到初见时的模样。
沈清晏抬起泪眼,目光落在咫尺之遥的脸上。
她曾不止一次劝诫姬妾们、嫔妃们守住己心,莫要动情,可这张脸,的的确确曾在她年少的绮梦中,占据着所有的憧憬。
如今,虽依旧可见昔日俊朗的轮廓,却早已被岁月与权柄,刻上了深重的、她又读不懂的纹路。
那么近,却又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山海。
当年的情分,原是兰因初绽;如今,只剩絮果飘零。
碎了的镜再拼不回圆满,走散的人也回不到当初。
那些日子,是真的回不去了。
今日这番撕心裂肺的哭诉,若能换得孩子婚事的顺遂,也算是没白受这场委屈。
可那些耗在王府深宫里的岁岁年年,那些埋在心底、渐渐凉透的深情……终究还是覆水难收,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一点…用青春与尊严换来的微末胜利,尝在口中,唯有无边的苦涩。
“臣妾……告退。”她声音低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
沈清晏扶着椅背勉强站起,脚下一软踉跄半步,几乎要栽倒,幸而及时撑住了,这才稳住身形。
她不再看皇帝,只是对着那片明黄色的模糊方向,深深地、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而后转身。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了养心殿的门前,将门推开。
夕阳斜斜地切进殿门,把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
一头连着当年红绸铺地、跪拜高堂的痴念;一头坠着如今龙凤齐飞、高不胜寒的涩味。
“晏儿……”
萧衍望着沈清晏远去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竟哑着嗓子唤出了她的闺名。
他望着发妻,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明白,如若今日不说,来日恐怕再无机会了。
于是萧衍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那句哽在心头多年的话,艰难地挤出唇齿,“如果…朕说,朕……待你,并非全然无心……”
话音戛然而止,后半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在喉头。或许是不知如何续,又或许只是不敢再往下说。
沈清晏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
良久,她才极轻地笑了一声,“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陛下此刻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片刻的沉默后,她只剩一句疲惫的交代,轻得像一声叹息,“若陛下还念着半分旧情,若还有一丝为人父的良心,就把孩子们的婚事处置妥当吧。”
“别再让我们的不得已,成了他们……不得不走的路。”
说罢,她不再停留,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没有一丝留恋。
萧衍依旧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巨大的宫殿,点缀得如同璀璨星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坐拥天下,却似乎,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温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