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桑年换了夏布制的薄纱,头发重新梳一遍,用白色丝带束起,这才对着门外说:“我好了。”
晨光正好,骆潇推门进来,就看见一大团金色光芒笼罩在谢桑年身上。
少年本就生得好看,有了新衣服的加持,此时此刻,竟像是天人下凡一般,气质出尘,淡漠疏离。
这一刻,骆潇忽然就理解,那些舍得为游戏皮肤氪金的同学了。
她上前去,给了谢桑年一根拐杖,自己充当他另外一根拐杖,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坐到轮椅上,再帮忙把轮椅调个头。
拉着他两只手,放在大轮子外侧的两个木手轮上:“你试试看,能否推得动。”
谢桑年推动两边木手轮,轮椅慢慢转动起来,很丝滑,可见骆潇用了上好的材料,且在工艺上花费了不少银子。
骆潇道:“就是可惜,大轮子会蹭到你的衣服,下雨天不能出门,会把袖子弄脏弄湿。”
谢桑年道:“不会坐很久。”
什么?骆潇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在轮椅上坐很久。
也对,他的腿脚迟早会好起来,轮椅只是过渡一段时间而已。
骆潇把他的东西收拾好,东西不多,装成一个包裹,又把包裹放在盆子里面,毛巾搭在上面,她直接把盆子放到谢桑年怀里。
“你抱着,我来推你。你肩膀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痊愈,现在你还是少用右手为好。”
谢桑年没有任何异议,安静地抱着怀中盆子,骆潇在他身后推着轮椅出门,和周砚亭他们告别。
只是在听到周砚亭说,将来会上门请教骆潇医术时,谢桑年的嘴角微微绷紧。
不过很快,骆潇推着他走进阳光里,五月下旬的早晨,阳光遍地,暖融融的。
“我们先去租好的屋子里把东西放下,你也休息一会儿,下午得出门采买一些生活用品。你想出门去逛逛书肆吗?还是想在家里继续休息?”
先前在竹溪村,谢桑年大多时间在看书。
但这次出门情况紧急,身上没带书,也没时间去买,谢桑年手边是一本书也没有。
谢桑年道:“可以去逛逛书肆。”
“好。”
骆潇把他推回桂花巷去,县城里的路面比较平整,推起来毫无压力,如果在竹溪村,即便是有轮椅,也很难推动。
骆潇租下的屋子不大,一个二十平方的小院子,一个小灶房,旁边是一个小屋子,中间是堂屋,堂屋旁边还有个小屋子,茅房在堂屋后边。
吃饭在堂屋,她和谢桑年恰好一人一个屋子。
骆潇前世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对卫生要求比较高,许久没住租下的房子,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担心很多脏污的地方自己没注意到,还怕看见死老鼠之类的,直接在外头请了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卫生。
她和谢桑年抵达的时候,两婆子已经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原先落满灰尘的窗棂也已被擦得一干二净。
门窗打开着通风。
屋子从里到外都很亮堂。
早上骆潇还给了其中一个婆子一些银子,托她帮忙买菜,做一顿饭再走。
现在灶房里已经传来饭菜香。
骆潇把谢桑年推往右手边的屋子,这屋子只有两级台阶,她在台阶上斜起一大块板子,轮椅可以直接推到屋子里去,比左边那个屋子更方便。
把盆子从他手里拿下来,放到地上,骆潇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屋子,只不过咱们还需要买床单被褥,还要再买一张书桌,到时候你可以对窗看书写字。”
说完,骆潇看见盆子里谢桑年换下来的衣服,犯难了,她不喜欢给人洗衣服!
可惜梁巧云不在这儿。
如果有钱请个婆子,帮忙做家务就好了。
谢桑年见她盯着自己的脏衣服看,似乎看出她的为难:“衣服我可以自己洗。”
“真的吗?”
“嗯。”
……就算他说的不是真的,骆潇也决定将其当成真的,她就是不太喜欢触碰别人的物品。
“院子里有一口井,安装了辘轳,我可以帮你打水。”骆潇将他其他东西归置好,脏衣服放盆里,抱着出去了。
谢桑年推着轮椅出来,骆潇还搬了一个高凳子放在他面前:“这样你洗衣服的时候就不用弯腰了。需要换水了你就喊我。这是皂角,两位嬷嬷来打扫之前,我让她们买的。”
“好。”
夏天的衣服单薄,谢桑年也没下地,一直待在医馆,衣服不怎么脏,他右手不太能使力,但左手可以搓衣服。
虽然有些不太容易,但也没有到做不了的地步,谢桑年神色专注而认真,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愉快,和他读书时候的神情没有多大区别。
骆潇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分——没有仗着自己是读书人,就不干活儿;也没有仗着自己是男儿,且受伤,认为洗衣服这种活儿应该她来干。
谢桑年洗好衣服,阳光正好,骆潇帮他晾晒,婆子恰好把午饭煮好,简单的三菜一汤。
骆潇特意让婆子多做菜的,她留下一半准备晚上吃,她痛恨下厨。
吃过午饭,两人各自睡了一会儿,便起来上街买东西,阳光很晒,骆潇撑着伞,谢桑年自己推动轮椅。
大概谢桑年的容颜太出挑,气质清冷出尘,却坐在轮椅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眼神里透着惊艳和可惜之色。
骆潇在同一家店铺里,把床单被褥全部买齐,老板表示可以送货上门,骆潇便让店家傍晚时分送去。
她和谢桑年出了店铺大门,往书肆而去。
推着轮椅进门,骆潇收了伞,弯腰靠近谢桑年耳朵:“你去挑选几本想看的书,笔墨纸砚再买一套。我去那边看看话本子。”
上次买的那套笔墨纸砚,放在竹溪村了,何裕兴过去的时候忘记让他帮忙带回来了,只能重新买。
谢桑年“嗯”了声,看着骆潇走向话本子区域,他才转动木手轮,去挑了几本书,以及一套普通的笔墨纸砚,放到柜台上结账。
这才问:“掌柜的,不知您此处可需要人抄书?我可试试。”
从他进来开始,掌柜的就注意到他了,出色的容颜,淡漠出尘,自带一股隔绝尘世喧嚣的静谧气场。
又看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总觉得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字一定很有风骨,非常漂亮。
便拿出笔墨来,洁白的宣纸铺开在他面前,让他写两个字试试看。
“公子的字若是写得好,自然是可以的。”掌柜的说道。
谢桑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字,便推到掌柜的跟前。
这么快,这么少?
掌柜的开始觉得自己刚才“以貌取人”不对了,结果看到上面字时,愣住,竟是看了许久,眼底渐渐出现惊艳之色。
谢桑年只写了一个“永”字。
一笔一划皆含书法根基。
“公子此字,笔笔有源,很是严谨。今日这活儿,非公子莫属。”掌柜的由衷赞叹,便要请谢桑年入内室,和他商谈酬劳事宜。
却不料此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带着怒火和鄙夷:“掌柜的可不能用他,若是用了他,你们这承文轩,恐怕再无文人光顾!”
掌柜的闻声大惊,朝门外看去,进来的是一身穿云江书院学子服的少年。
谢桑年也看见了他,正是谢青林。
谢青林眼里似有一团怒火,恨不得将谢桑年烧成灰烬,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今日他娘来县城找他,他才得知谢家二房在村里,做出了那么多大事。
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谢家二房,现在居然要带领全村致富,而且还是造纸,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谢青林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结果又在街边看见谢桑年和骆潇,这两人的穿衣打扮比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
如果不是他知晓他们的出身,根本不会认为他们是乡下人。
他和母亲偷偷在人群中,跟了骆潇和谢桑年一路,亲眼看着谢桑年拿出银子买了书和笔墨纸砚,他震惊不已。
妒火在胸膛里燃烧。
紧接着又注意到谢桑年坐着的轮椅,这把轮椅也需要不少银子,曾经瘸腿的谢桑年,居然能坐上这么好的轮椅,凭什么?
现在居然还被掌柜的看中,要让谢桑年抄书,可以给谢桑年酬劳……
谢青林简直忍无可忍,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他的话语如平地一声惊雷,把书肆内外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谢青林越发昂首挺胸,道:“掌柜的有所不知,此人曾是云江书院的学生,读书确实不错,但他品行不端,手脚不干净!”
众人的视线“唰”地落在谢桑年脸上,少年面容清冷,自带疏离之感,并不像是品行不端之人啊。
谢桑年的脸色沉冷几分。
越来越多的人往他周边围拢。
骆潇在话本子区域,察觉到动静,立即看过来,就看到谢桑年被包围了。
可惜他被包围在人群中,看不见他的神色,骆潇从人群之外挤进来,不仅看到谢桑年,还看见谢青林。
谢青林趾高气昂:“各位可都看见这把轮椅了?他曾经可不是瘸子,而是被他亲生父亲打断了腿,成为瘸子的!
“他一个读书出色的学子,前途无量,按理说他父亲应该好好供他读书才是,可他父亲却亲自打断他的腿,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这番话,可把大家的好奇心高高吊了起来。
书肆内还有一些云江书院的学子,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想起了去年的事情,便开始议论。
“此人莫非是谢桑年?从他进入书院开始,每次测试都稳居榜首之位,一度越过曾经最厉害的韩千山,成为夫子的得意门生!”
“我也听说过他,只是此人疏冷,不曾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好像是说他行窃,被夫子发现,把他父亲叫来,他父亲原本要砍断他的手,结果被他避开,混乱之下打断了腿。”
“行窃之人,品行败坏,书院肯定容不下他了。腿断了,残疾之人不能参加科考,科举之路也断了。从此他彻底消失在书院。”
“没想到书院里曾经最厉害的人物,如今不能读书,反而沦落到给书肆抄书的地步。”
“话说回来,如果书肆答应他抄书,这等品行败坏之人抄出来的书,也无人会买啊。”
骆潇从不知道,谢桑年被赶出书院的原因是什么 。
她一度以为是谢德丰喝酒、赌博发疯,把谢桑年的腿打断了,而残疾人是不能参加科考的,纵然他读书再厉害也没办法,所以书院让他离开。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行窃……
谢桑年可能行窃吗?
谢青林对周围人的反应很满意,他笑道:“各位说得没错,他就是云江书院曾经大名鼎鼎的谢桑年!就是因为他行窃,被夫子发现,他父亲觉得丢脸至极,亲自打断了他的腿!”
嚯!原来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
眼前这个人,真是因为行窃被打断腿,然后被赶出书院的谢桑年!
看着挺光风霁月、疏冷淡漠的一个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要我说,书肆不仅不该请他抄书,还不该把书籍笔墨纸砚卖给他!手脚这样肮脏的人,他配读书吗?”
“我只怕他这等既聪明,又品行败坏的人读的书越多,对周围人的伤害就越大。”
掌柜的立即把他写下“永”字的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又把他买书的银子拿出来,塞还给他,把他手中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收回去。
不能因为他一个客人,抛下云江书院诸多学子的生意而不做。
骆潇立在谢桑年身边,看着谢青林冷笑的嘴脸,听着众人纷纷的议论声,即便不是对着她,她也有种“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感觉。
更何况是当事人谢桑年?
“掌柜的,合该将此人赶出去才是,他在这里,简直玷污了整个承文轩!”谢青林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义愤填膺:“将他赶出去,赶出去,永远不许他再踏进书肆一步!”
掌柜的立即上前,对谢桑年和骆潇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到别处看看吧,承文轩庙小,招待不了二位。”
谢青林哼了一声,心里暗暗想着,谢桑年走到哪个书肆,他就把谢桑年的名声败坏到哪里去,叫谢桑年此生无书可读,再也回不了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