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载风霜未曾染指章平公主府的门楣,今日却破天荒地悬起了嫣红锦缎。那红绸在秋阳下流淌着灼目的光泽,宛若凝固的霞彩,又似涅盘的凤凰展翅。这般盛景,莫说如太妃自北胡归朝那等大事,便是去岁万寿节,府上也未见半分喜色。而今朱门洞开,百官车马络绎不绝,连王元都带着未愈的伤势,携夫人于汀椒前来道贺。
丞相府的马车驶入街巷时,引得众人侧目。三辆鎏金描彩的礼车缓缓停驻,李玉超身着绛紫锦袍,手持鎏金礼单,指挥着仆从将沉木礼箱逐一卸下。箱笼上雕着如意云纹,每个都需两名壮汉方能抬起,可见其中贺礼之贵重。
那些陆续而来的官员们纷纷驻足而看,小声地议论着:丞相府这是要将半个家底都搬来么?
杀夫之仇不共戴天,公主岂会轻易和解?
议论声如潮水般扩散,却又在公主府总管白松现身时戛然而止。
白松今日着暗红色总管服,腰系玉带,缓步行至李玉超面前,他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底却凝着三分寒霜,目光如刀般扫过马车后方。
李管事别来无恙?白松声如洪钟,刻意提高了声调,今日公主府大喜,丞相竟只遣管事前来,莫非是觉得我们县主不配丞相亲临?
李玉超跟着李鼎虢数十年,也是见惯了世面,面对着白松,他们两个就是相看两生厌,还得彼此给个笑脸。李玉超从袖中掏出礼单,鎏金的大字,耀目无比,他上前双手捧着,躬身一礼,笑容可掬得令人发腻:丞相本欲亲至,奈何昨日夫人突发急症,丞相与夫人伉俪情深,留府侍疾。特命在下奉上薄礼,恭贺淳安县主归府之喜。说着又回身指指身后的箱子,里面的东西都是丞相精挑细选的,都是送给淳安县主的贺礼。东海明珠一斛,蜀锦十匹,紫檀木雕屏风一对,还有高丽参、天山雪莲......
听李玉超这般说,旁边之人窃窃私语起来。
丞相竟然也来送礼,有点意思。
今儿个朝会上太后召集群臣说天家有喜,普告天下,与民同乐。怎知,太后还没说什么事,平阳王竟回来了,还说自己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女儿。
皇上可是下旨让平阳王无诏不得回京,这是何时颁的旨意,中书省草诏和宣行的舍人都说未见这诏书。
那西州是南越旧都,这千里之遥,难道是丞相草拟的?
那你们说,他们是不是要和解了。
杀夫之仇呢,公主当年可是披发在大殿上指着丞相和瞻亲王的鼻子骂的,若不是太后出面,只怕五十步之内,必有人血溅当场呢。
私语声或多或少飘了些到白松耳朵里,他向人群中望了一眼,慌得众官忙噤了声,互相做礼,鱼贯而入府门,可不敢再看热闹。
白松抬手打断:丞相美意,公主心领了。他示意侍从接过礼单,目光扫过那些箱笼,只是今日来宾众多,李管事还是请回吧。
李玉超记着出门前李鼎虢的嘱咐,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定让这府里把礼物收了。他上前一步,在府门前高声道:李丞相贺淳安县主回府,特命小的送上贺礼,还请白总管通传一下,让我面见县主。
内堂宴席之上,沉香袅袅,丝竹声声。章平公主端坐主位,一袭绛红宫装,金丝绣成的凤凰在行动间展翅欲飞。听闻下人禀报,她唇角微扬,指尖轻抚着白玉酒杯,声音清越:丞相倒是知礼,却不肯亲来饮杯水酒,莫非怕本宫在酒里下毒不成?
说着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席中众人,此刻这群饱读诗书的官员与街边的市井之徒并无不同,都在竖着耳朵等着看后面的好戏。
章平公主见惯了这群人的凉薄,眼波流转时,最终落在这位胞弟身上,见他此刻安然自若地玩着手中的夜光杯,眸底泛出一丝不满:王弟,这礼是送给淳安的,礼尚往来,回礼可得你这父亲做主。
平阳王目光不抬,声音沉缓,语带双关:听得淳安受辱,情急难安,快马加鞭以盼尽为父之责。来时匆忙,所带之物甚是缺乏,不过常伴本王身边的叠山玉石笔架和两个玉鹦鹉镇纸倒是有趣,物件不值什么钱,却是本王亲采亲雕。
跟随平阳王的亲卫于德韶见平阳王示意,于偏房内取出装笔架镇纸的紫檀木盒,上覆红布,呈宴席之上。
平阳王打开盒子,取出笔架和镇纸置托盘之上,由于德韶捧于众人观赏。
百官本以为笔架镇纸这种寻常文人用的东西,诸如古玉、金、铜、玛瑙、水晶,官哥定窑所制,便是景宗御用的算是精美,也不过是传统的龙纹和田玉的笔架镇纸。当红绸揭开时,满座皆惊。那笔架雕工精湛,层峦叠翠间仿佛有云雾流动;一对鹦鹉镇纸更是流光溢彩,羽色斑斓如真,眼珠用红宝石镶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玉石通体透亮,隐隐可见内里流转的光华。
妙啊,这是何种玉石,竟有此般神韵。
是啊,实属罕见,甚至是闻所未闻啊,今日有幸捧于手上一观,方某死而无憾了。
方侍郎言重了,不过这物件真真是难得,不知玉名为何?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七彩玲珑玉?
王爷巧手,竟能雕出如此神作!下官听闻此玉只在西域雪山之巅......
平阳王淡淡一笑,对于周遭人吹捧鄙夷无比,神色淡淡。原生玉石如黄玉、墨玉、碧玉、白玉一般玉石可以沁色,但是白玉包浆却要数十年,他可没这么长的时间去等,他不过是用了些不同颜色的酸性染料罢了,却成了这群溜须拍马之人口中的稀罕之物。
托盘从章平公主面前过时,她瞥了一眼,心中了然,只是她这个唯一的弟弟依然如少时的玩世不恭。若在以前,她也会以宠溺之心,由着他的性子,现在不想因为他的任性坏了自己的大事。
章平公主对秋婳使了个眼色,秋婳会意,将平阳王的酒杯斟满,道:王爷,客人已经上齐,奴婢这就去请淳安县主。
平阳王颔首,于德韶也捧着托盘出了大厅,在门口便被秋婳拦住,用一副白玉镂雕山石笔架和一对和田籽玉骆驼镇纸相换。
于德韶也不多言,顺从地接过托盘,姑姑有心了。
秋婳微微笑道:公主说了若王爷问你,便如实回复王爷,你若受责难,公主将亲自跟王爷解释。还有李鼎虢那礼物即是送与县主的,便着人送去县主住的漱羽居,李玉超那人麻烦的紧,你送完回礼,便打发他走吧。
于德韶躬身领命,捧着替换的礼品向外行去。刚至府门,恰逢如太妃的轿辇抵达。他急忙垂首恭立,只见轿帘轻掀,先是一双绣着并蒂莲的软缎宫鞋探出,随即粉色罗裙轻摆,云依依在宫娥搀扶下缓缓步出轿辇。
云依依今日梳着双鬟望仙髻,簪一支累丝金凤步摇,行动间环佩叮咚。她低垂着眼睫,长睫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阴影,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于德韶将头又埋低几分,鼻尖几乎触及青石板地面。他看见那双绣鞋在自己面前稍作停留,鞋尖缀着的珍珠微微颤动,随即翩然而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苏合香。
云依依紧攥袖中微颤的指尖,在心中反复默诵昨夜习得的礼仪。淳安县主的封号,人人羡慕的好事,于她而言此刻是满心的疑虑。她不知这场突如其来的荣华背后,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更不知那个素未谋面的,为何要认下她这个旁人口中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