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依依闻声睁眼,正见章平公主自光影阑珊处缓步而来。今日公主身着暗金绣凤纹绛紫宫装,那金线在流转的光影中若隐若现,映衬着她雍容华贵的面容。云鬓高耸,步摇轻颤,每一下晃动都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然而她眉目间却盛满毫不掩饰的痛惜与慈爱,那目光此刻如同暖阳,直直照进云依依惶惑不安的心底。
云依依慌忙欲起身见礼,纤弱的身子才微微抬起,便被章平公主疾步上前,轻轻按住了肩头。好孩子,不必多礼。公主语带哽咽,指尖温热,轻柔地抚过她苍白的面颊,那触感如春风拂过残雪,是姑姑来迟了,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依依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恍惚间仿佛置身于一场华美而陌生的梦境。她看见彩月惊得掩住了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那震惊中又带着几分替她欣喜的泪光;看见章平公主雍容的面容上泪光闪烁,那晶莹的泪珠悬在长睫上,欲落未落;更看见满屋垂首恭立的侍女,她们手中捧着的珠翠华服在流动的晨光中泛着令人眩晕的光泽,那璀璨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僵在那一怀温软与檀香之中,茫然喃喃:公主…您,您方才称…姑姑?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仿佛怕惊醒了这场太过美好的梦境。
章平公主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那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好孩子,公主的声音温柔似水,你是溶月和我弟弟平阳王的骨肉,自然该唤我一声姑姑。这些年来,是我疏忽,让你流落在外,受了这世间最不堪的苦楚。
她的话语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云依依单薄的肩头,那眼神骤然一痛,仿佛透过那层素白的寝衣,看到了其下纵横交错、未能完全愈合的伤痕。她取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轻轻拭去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声音愈发柔和:自那日初见,便觉亲切,已连夜飞书送去西州求证。只可惜……公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带着无尽的自责与悔恨,终是我来迟了一步,让你受了这般委屈。但从今日起,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后公主府便是你的家,再无风雨能侵扰你分毫,再无一人敢欺辱你半分。姑姑和你的父亲会用余生所有的疼爱,来弥补这迟来了十六年的守护。
随着公主一个眼神示意,那些侍立两旁的侍女齐齐跪拜,声音清脆如莺啼:恭迎县主回府。
这声呼唤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云依依混沌的思绪。阴冷潮湿的牢狱,蚀骨焚心的背叛,那些模糊却屈辱的触碰……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脑海中翻涌,却又被眼前这华美的景象硬生生截断。或许那些苦难,真的被隔绝在了这道朱门高墙之外。
这时,秋婳上前温声劝道:公主,如今认回县主,又蒙皇上赐淳安县为封地,这正是苦尽甘来、雨过天晴的好时候。王爷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就等着见这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嫡亲女儿。公主的眼泪且先收收,让奴婢们伺候县主梳妆打扮,然后八抬大轿、仪仗齐全地风风光光把县主迎回公主府。等回府了,公主想掉多少眼泪可不都是有的?何苦非在这个时候,姑娘身子才好些,若是又招哭了,这胭脂可不好着色了,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喜的日子?
一番话既体贴又伶俐,惹得章平公主破涕为笑,她轻拍云依依的手背,语气亲昵中带着几分调侃:丫头你看,姑姑我啊,平日里对她们纵了些,她们就拿捏了我的好脾气,如今竟敢这般说话了。日后你回来了,可不能对她们太好,要不也拿捏了你,到时候姑姑可要笑话你了。
彩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认亲惊得怔在原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被上前服侍的四个宫女轻轻推开,才恍然回神,不知所措地退到角落,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云依依木然地坐在梳妆台前,任侍女为她梳理青丝、淡扫峨眉、轻点朱唇。那些灵巧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将一枚枚珠翠插入鬓间。珠冠加首时,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绣服披身的刹那,她恍惚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眉如远山,目含秋水,唇若涂朱,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雍容华贵却陌生无比的淳安县主。
妆成之际,章平公主方示意请平阳王入内。但见一位身着靛青直裰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发髻以木簪束起,一丝不苟;腰间系一祥云锦带,却无佩饰,简约中透着不凡。他身材修长,姿态优雅,若青竹雪姿,潇洒坠尘,眉目间依稀可见与云依依相似的轮廓,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云依依依着秋婳的提示,怯生生行礼,声音轻若蚊蝇:云依依给平阳王请安,王爷万福。
该叫爹爹。章平公主柔声纠正,目光温和却坚定,带着一丝期待。
爹...爹。这一声唤得生涩艰难,仿佛不是从自己喉中发出,而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那两个字在舌尖辗转,带着陌生的触感。
平阳王淡淡颔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认亲的场面与他无关:孩子,起来吧。他的声音如古井无波,目光掠过她时,似有片刻恍惚,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却又很快归于沉寂,深不见底。
秋婳见状忙打圆场,笑容温婉得体:太妃还在府中等候多时了,一早就在佛堂焚香祷告,盼着见县主呢。公主、王爷不如先回府再叙,莫让太妃等心急了。边说边朝门外扬声道:崔达,吩咐门外备好车驾,仪仗可都齐全了?即刻回府。
章平公主将平阳王引至一旁,低声叮嘱,那声音压得更低:这孩子吃尽了苦头,你以后就做好她的父亲。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进弟弟的眼底,好容易才回的京城,有些事,自己要掂量清楚。
平阳王眸光微动,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终是几不可察地颔首,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行至门外,但见天色已沉,细雨如丝。青砖地上车辙蜿蜒,犹如画不尽的往事,深深浅浅地印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云依依登上马车前,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院中那株玉兰。繁花沐雨,依旧开得盛大而决绝,洁白的花瓣在雨中微微颤动,似在无声地告别,又似在默默地守望。
车帘落下,将料峭新寒隔绝在外。车内熏着淡淡的檀香,与公主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平阳王静坐一侧,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景,侧脸线条冷硬如刻。许久,他才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落在云依依的心上: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这一问,竟让云依依怔住了。雨声敲打车顶,嗒嗒作响,一声声,一下下,仿佛在替她回答这些年说不尽、道不完的辛酸与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