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染血的焊枪与未冷的铁证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撞在法院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赵桐权坐在审判席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被告席上那个佝偻的身影上——那是老焊工周铁山,此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磨破了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焊枪喷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这是一起尘封了十二年的“过失杀人案”。十二年前,周铁山因“违规操作焊枪引发工厂爆炸,致两名工友身亡”被判入狱八年,出狱后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杀人犯”,只能靠捡废品为生。
“再审开庭。”赵桐权敲响法槌,声音在庭内回荡,“周铁山,你对当年的判决有何异议?”
周铁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法官,我没违规……那焊枪,被人动过手脚。”
“证据呢?”旁听席上突然传来一声质问,是当年遇难工友的家属,眼眶通红,“厂里的鉴定报告写得清清楚楚,是你私自改装焊枪,才让气压过载引发爆炸!我男人死的时候,尸骨都没拼全!”
周铁山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我真的没改焊枪。那天早上我检查过,气压阀是好的,可开工没多久,就听见‘嗤’的一声,然后就……”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赵桐权翻开卷宗,十二年前的记录赫然在目:“被告人周铁山违反《焊工安全规程》,擅自拆卸焊枪气压阀,导致气体泄漏引发爆炸……”落款处是他当年的签名,字迹里带着刚入职时的锐利,却少了几分审慎。
“周铁山说焊枪被人动过手脚,并非空穴来风。”赵桐权的目光扫过庭内,“本院在再审期间,找到了当年工厂的老仓库,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把与案发焊枪同批次的备用枪,以及一份被撕碎的维修记录。”
法警将一把锈迹斑斑的焊枪和一叠拼贴好的纸页送上审判席。赵桐权拿起焊枪,指着气压阀的接口处:“大家可以看到,这把备用枪的气压阀接口有明显的打磨痕迹,而案发焊枪的残骸鉴定报告里,同样提到了‘接口不平整’——这不是正常使用造成的,更像是被人用锉刀刻意破坏过。”
他又举起那叠维修记录:“这是当年的设备科科长偷偷藏起来的,上面记录着案发前三天,有人报修过‘焊枪气压异常’,维修人员发现是气压阀被人动了手脚,但报修记录被人从台账上撕了下来。更关键的是,签字栏里的报修人,不是周铁山,而是……”
赵桐权顿了顿,说出一个名字:“是当年的车间主任,李大海。”
庭内一片哗然。李大海在爆炸中受了轻伤,事后很快调离了工厂,听说后来去了南方做建材生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为什么是他?”遇难工友的家属失声问道。
赵桐权调出一份银行流水:“我们查到,案发前一个月,李大海挪用了工厂的采购款,被周铁山撞见。周铁山虽然没声张,但李大海一直怀恨在心。他知道周铁山每天第一个到车间,故意破坏焊枪的气压阀,就是想借爆炸嫁祸给周铁山,掩盖自己挪用公款的事。”
周铁山猛地抬起头,眼里迸出难以置信的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早上我看见李大海鬼鬼祟祟地在车间门口转悠,还问我‘今天是不是还用那把老焊枪’……”
“光凭维修记录和银行流水,能证明什么?”李大海的律师突然站起来,他是李大海特意从南方请过来的,西装革履,语气傲慢,“这些不过是推测,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当事人与爆炸有关!”
“有。”赵桐权看向侧门,“我们找到了当年负责维修焊枪的老技工,他愿意出庭作证。”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进来,他是当年工厂的维修工老王。老王看着那把备用焊枪,叹了口气:“那天李大海找到我,说他的焊枪有点漏气,让我偷偷修,别记台账。我拆开一看,气压阀的螺丝被人拧松了,还垫了片薄铁皮——这是故意让气压忽高忽低,早晚要出事。我劝他换个新的,他说‘不用,对付两天’,现在想来,他哪是对付,是早就打好了主意!”
老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个生锈的螺丝:“这是我从他那把焊枪上换下来的,上面有他的指纹,你们可以去验。”
法警接过螺丝送去检测,结果很快出来——螺丝上的指纹与李大海的存档指纹完全吻合,且螺丝内侧沾着的铁皮成分,与爆炸现场残留的碎片一致。
铁证面前,李大海的律师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
周铁山看着那份检测报告,突然老泪纵横。他从怀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是一枚磨得发亮的焊工证,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别着“先进工作者”的徽章。
“这是我爹给我买的第一本焊工证,他说‘咱凭手艺吃饭,就得干干净净’。”周铁山的声音哽咽,“坐牢的八年里,我天天摩挲它,就怕自己忘了这句话。出狱后我不敢见人,捡废品的时候看见别人焊东西,都躲得远远的,我总觉得……那焊枪在骂我。”
遇难工友的家属走到他面前,眼圈通红:“周师傅,对不起……我们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你……”
“不怪你们。”周铁山摇摇头,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两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的笑脸,“这是我那两个兄弟,当年我们一起进的厂,说好退休了一起钓鱼……”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我对不起他们,如果我当时再仔细检查检查焊枪……”
赵桐权看着这一幕,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十二年前,他只看到“违规操作”“人员伤亡”,就匆匆下了判决,没去深究那把焊枪的异常,没去追问李大海为何突然调离,更没看到周铁山藏在工装夹层里的“先进工作者”奖状——那上面的日期,正是案发前一个月,表彰他连续五年无安全事故。
“判决如下。”赵桐权敲响法槌,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撤销原判决,宣告周铁山无罪;被告人李大海涉嫌故意破坏设备、间接故意杀人,移交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工厂因管理疏漏,向遇难工友家属及周铁山支付国家赔偿。”
周铁山捧着那份无罪判决书,手指一遍遍地划过“无罪”两个字,突然对着审判席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法官……谢谢你们,还了我一个清白,也让我那两个兄弟能闭眼了。”
庭审结束后,周铁山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法院门口的台阶上,从怀里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焊枪喷嘴,对着阳光看了很久。阳光透过喷嘴的小孔,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散落的星火。
“老伙计,委屈你了。”他喃喃自语,用袖口轻轻擦拭喷嘴上的锈迹,“咱以后,还能拿起焊枪吗?”
赵桐权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结案时,自己在卷宗上写下的那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此刻才明白,真正的法网,不仅要惩罚罪恶,更要为无辜者洗去冤屈。
他回到办公室,在周铁山的案卷扉页写下:“焊枪能熔铁,却熔不掉真相;时间能蒙尘,却盖不住人心。别让一把被动手脚的焊枪,毁掉一个匠人的一生。”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起的落叶落在窗台上,像在诉说着一个迟到了十二年的正义。赵桐权知道,这只是开始,还有许多尘封的案卷等着被重新翻开,还有许多像周铁山一样的人,在等着一个清白的名分。而他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敬畏,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