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栓被抽开的沉闷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院门“吱呀”一声被姜芷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映出两张惨白如纸、沾满尘土和已经发黑血渍的脸。是镖局里最年轻的两个伙计,一个叫王栓,一个叫李斗,平日里总是充满干劲,此刻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眼神涣散,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王栓的胳膊用撕下的衣襟胡乱包扎着,渗出的血浸透了大片布料,李斗的脸上也带着刮伤,嘴唇干裂,嘴角甚至还有血沫子。
“嫂子!”王栓一见姜芷,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被旁边的李斗死死架住。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道:“没了……都没了!赵头……赵头他……”
“进来说!”姜芷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但她强逼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镇定,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冷得像冰,“把门关上!”
李斗还算残存一丝理智,踉跄着将几乎瘫软的王栓拖进院子,反手重重合上院门,插上门栓的动作因为颤抖而显得笨拙。
吴妈也闻声披衣出来,看到这两个血人,吓得惊呼一声,捂住嘴。
“吴妈,去灶房烧热水,再找些干净的布和伤药来!”姜芷快速吩咐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吴妈连声应着,慌忙去了。
姜芷将两人引到堂屋,炭盆的火光跳跃着,映着他们失魂落魄的脸。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先倒了两碗温热的茶水,递到他们手中。两人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温热的茶水大半洒在了衣襟上。
“定定神,慢慢说。”姜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崩溃的悬崖。她扶着桌子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王栓猛地灌了几口冷茶,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着粗气,眼泪和鼻涕混着脸上的污垢一起流下,他抬起完好的那只手,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七天前……我们到了老鸦口……那、那根本就是个鬼门关!刚进‘一线天’,两边山上……全是伏兵!箭……箭像雨一样射下来!”
李斗在一旁补充,声音同样颤抖,却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后怕和愤怒:“还有……还有那帮天杀的‘趟子手’!他们根本不是兵部的人!他们是杀手!是内鬼!我们……我们刚结阵抵挡山上的箭,他们就从背后捅刀子!”
“赵头……赵头让我们护着镖车,他自己……一个人杀向后面……”王栓的声音带上了哭音,“可他们人太多了!崖上还往下扔大石头!砸镖车!”
“镖车……镖车一破,里面……里面根本不是药材!”李斗双眼赤红,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沙子!全是沙子!”
“沙子?”姜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是沙子!嫂子!我们被骗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官镖!是要害死赵头,害死我们所有人的毒计!”王栓激动地喊道,“赵头一看是沙子,眼睛都红了……他知道中计了……可那时候……已经晚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绝望:“兄弟们……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张大哥为了护着赵头,被……被一刀捅穿了……临死前还喊着让赵头快走……”
“赵头不肯走……他要跟弟兄们死在一起……”李斗接过话,眼泪也涌了出来,“是还活着的几个兄弟,拼了命……用身子挡住了追兵,才……才给赵头杀开一条血路……”
“赵头他……他背上中了一箭,浑身是血……往……往老鸦口后面的野人岭跑了……”王栓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那野人岭……是片死地啊……有进无出……我们……我们想跟上去……可追兵咬得太死……就……就我们两个,仗着年纪小,身子灵活,从一条陡坡滚下去,才……才侥幸捡了条命……”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姜芷,脸上是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嫂子!赵头他……他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进了野人岭……只怕……只怕是……”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化作压抑的痛哭。
堂屋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两个年轻伙计劫后余生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姜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细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她听着那些描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伏兵、箭雨、内鬼、沙石、兄弟惨死、重伤突围、绝地逃亡……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让她窒息的血色画卷。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如何在箭矢和刀光中拼杀,如何看着并肩作战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如何带着满身的伤和血,被逼入那传说中有进无出的绝地。
野人岭……有进无出……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猛地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嫂子!您……您没事吧?”李斗看到姜芷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得止住了哭声,慌忙想要上前搀扶。
姜芷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炭火的热度和夜晚的寒凉,呛得她喉咙发痒,但她硬生生将那股晕眩和哽咽压了下去。
不能倒!现在绝不能倒!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你们确定,看清了那些伏兵和‘趟子手’的领头人?”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王栓和李斗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王栓颤声道:“崖上那个发令的……脸上……脸上好像有道疤,看着很凶……”
李斗补充道:“对!有个刀疤脸!还有……那些假趟子手里,有个使双刀的,身手特别好,赵头好像认得他,骂了一句什么……高……高什么的走狗……”
高俅!
姜芷的瞳孔猛地一缩。果然是他!那个位高权重,如同乌云般笼罩在赵重山过去之上的名字!为了掩盖旧日罪行,竟狠毒至此,布下这等绝户之计!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目的就是要赵重山死,而且要让他死得身败名裂!
“官府呢?”姜芷继续问,声音冷冽,“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这么多人,劫了‘官镖’,当地官府没有动静?”
李斗脸上露出悲愤之色:“我们逃出来,本想就近去报官……可还没到县衙,就看见城门口贴着海捕文书!上面……上面画着赵头的画像!说他……说他勾结山匪,监守自盗,劫掠军需,畏罪潜逃!赏银……赏银一千两!”
轰!
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这纸海捕文书彻底击碎。
杀人,还要诛心!
不仅要他死,还要让他遗臭万年!让他的家人,永世不得翻身!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同野火般在姜芷胸中燃起,烧得她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吴妈端着热水和伤药进来,看到屋内的情形,也红了眼眶,默默地将东西放下。
“吴妈,带他们去厢房,仔细清理伤口,上好药,再弄点吃的。”姜芷的声音疲惫却依旧稳定,“今夜之事,对外不可泄露半句。”
“是,娘子。”吴妈哽咽着应下,领着两个惊魂未定的伙计下去了。
堂屋里,又只剩下姜芷一人。
炭火渐渐弱了下去,屋子里的暖意被寒意取代。她缓缓走到窗边,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凶讯已然传来,绝境就在眼前。
丈夫生死未卜,罪名如山压顶,强敌环伺,危机四伏。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一个极其微小的、尚未被任何人知晓的新生命,正在悄然孕育。这是他们在离别前那晚,缠绵温存的意外结晶,是她原本打算等他回来时,给他的惊喜。
可现在……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但仅仅只是片刻。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哭没有用!绝望没有用!
赵重山还在某个地方,也许正拖着伤重的身体,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等着她去救他!
这个家,还有安平,还有……腹中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都需要她!
她不能垮!她必须站起来!
风雨已至,她便与他,携手共担!
姜芷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铺开纸。她需要冷静下来,需要思考,需要谋划。下一步该怎么走?如何应对官府的追捕?如何打听赵重山的消息?如何……在这滔天巨浪中,为这个家,寻一条生路?
笔尖落在纸上,微微颤抖,却坚定地划下了第一笔。
这一夜,青石镇赵家小院的灯光,亮至天明。
(第21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