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卷 笑谭录成·道在人间
春去秋来，又是几个寒暑。
龙虎山后山的院落里，那棵老松愈发苍劲。石桌上，摊开着一卷卷古朴与新颖并存的文稿，墨香混合着松木清气。张灵溪端坐桌后，提笔凝神，却又时常停顿，目光越过文稿，投向远山流云，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正在撰写一部书，书名暂定为《幽冥录——三界奇谭与微末道思》。不是什么高深的功法秘籍，也不是严肃的史册，更像是一部笔记、杂谈、案例集，记录了他从接触三界异事以来的种种经历、见闻、感悟，以及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解决方案”。既有罗酆山惊变、归墟涉险这等宏大叙事，也有僵尸程序员、狐仙托梦、阴兵借道这等琐碎趣闻，更有对天道、规则、人情、鬼心的点滴思考。
钟馗霸占了院角的石凳，面前摆着一口小炭炉，上面温着一壶酒，手里抓着一把烤得焦香的阴魂豆（一种地府零食，嘎嘣脆），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评论：“这段，写老子喝酒镇鬼帝那段，气势够了，但得再加点细节，突出老子那坛‘忘川陈酿’的珍贵！八百年的窖藏！差点被那两个老鬼糟蹋！”
白无常谢必安坐在张灵溪身侧，正在帮他整理和誊抄一些草稿。她神情专注，偶尔抬头，与张灵溪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或为他添上半盏清茶。阳光透过松针，在她雪白的衣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宁静美好。
小云澜已经长成亭亭少女，此刻正趴在不远处的窗台上，对着一个改良过的“传讯罗盘”（林风师兄的最新作品，融合了视频通话和基础符箓扫描功能），跟正在某个妖族秘境执行“文化交流”任务的二师姐苏晓兴奋地聊着天，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大弟子林风据说正在“三界居委会”技术部，为了新一代“跨界灵网协议”的标准吵得不可开交。三弟子陈实则带着几个更小的师弟，在山间试验他新琢磨出的“五行循环农家肥增产阵法”，据说已取得初步成果，有望解决部分灵田的可持续耕种问题。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张灵溪的笔尖再次落下，写到了“归墟”一节。他写得缓慢，字迹却沉稳有力。那段记忆太过沉重与玄奥，但他尽力用平实的语言，描述那片绝对的虚无，那团“元初之憾”的悲鸣，以及最终那场看似荒诞、实则凶险无比的“吐槽道法”对决。
“……是故，大道至简，然简非寡。至刚易折，至清无鱼。天道求序，然失之情则序为枷；人道重情，然纵欲无序则情成灾。混沌非恶，有序非终。余陷归墟，见元灵之执，憾念之悲，始悟平衡之要，在于容‘错’，存‘异’，纳‘不完美’。以有情之心，行有序之事；以无常之法，应万变之局。雷法可诛邪，亦可乐米；符箓可封魔，亦可连网。道之用，存乎一心，见于微末，笑对荒唐，始得自在。”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望向钟馗：“钟爷，关于您记忆复苏那段，我斟酌用词，尽量不触及您伤心处，只写‘执念化食，悲火成炊，终得解脱，神鬼共钦’，您看可妥当？”
钟馗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神色，随即大手一挥：“妥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想起来就行了，没必要细嚼。就这么写！重点要突出老子火锅店开得好！是新时代鬼帝再就业的典范！”
白无常轻笑摇头，对张灵溪柔声道：“你写你的，钟爷这是不好意思了。”
张灵溪也笑了，继续动笔。他又写到了“三界居委会”的成立，写到了第一次会议关于纸钱通胀的争吵，写到了后来一个个或成功或搞笑的试点项目。他写道：“三界共治，始于一纸荒唐言，成于众口纷纭辩。不求统一步调，但求沟通有门；不期完美无瑕，但愿妥协有路。规矩生于摩擦，温情存于理解。此间百态，便是人间道在幽冥、在天庭、在草木精怪间的回响。”
他还记录了许多“小人物”的故事：那个改邪归正后开了间“灵异清洁公司”的画皮鬼，生意蒸蒸日上，专门处理各种能量残留和低等灵扰；那个书妖，如今是“三界通用语及文化适应辅导中心”的特聘讲师，深受跨维度移民欢迎；那几个心魔，在严格监管下，成立了一个“情绪疏导与压力管理工作室”，主要客户是容易滋生心魔的修行者和工作压力大的阴差……
笔锋流转，自然也少不了自家那几个让人头疼又骄傲的弟子，以及古灵精怪的女儿的“事迹”。字里行间，透着为人师、为人父的无奈、欣慰与深深的期许。
日头渐西，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张灵溪终于写到了最后一部分，题为“道在人间”。他沉思良久，缓缓写道：
“余少时习道，以为道在云端，在雷法，在符箓金光间。后历诸事，见神鬼仙妖，经生死荒唐，方渐悟：道在人间。”
“在晨起一碗热粥的烟气里，在挚友斗嘴的笑骂中，在爱人相握的指尖温存处；在学子挑灯夜读的窗前，在农人春种秋收的汗滴下，在匠人专注器物的眉宇间；亦在鬼市一盏昏灯的暖意里，在妖境一曲古老的歌谣中，在仙界一片偶然飘落的闲云上……”
“道非远离尘嚣，而在烟火深处。守护此间烟火，令其不息、不冷、不窒于僵固之规，便是吾辈修行之真义。雷霆手段，终为慈悲心肠；万千法门，不过护心灯一盏。笔录于此，非为传法，但求博君一笑，或引一思。若他日有缘人观之，能觉三界可亲，生活可恋，麻烦可解，一笑可泯恩仇，便不负此书矣。”
落下最后一个字，张灵溪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似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对话。他轻轻合上墨迹未干的最后一卷稿纸。
钟馗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咀嚼，望着天边晚霞，眼神悠远，半晌，低声道：“写完了？”
“写完了。”张灵溪点头。
白无常放下笔，伸手轻轻覆在张灵溪的手背上，温凉如玉，却充满力量。
小云澜结束了通话，蹦跳着过来，好奇地想翻开稿纸：“爹爹，写完了吗？有写我用笑脸引雷符的故事吗？”
“有，当然有。”张灵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过，那是下一卷《新天师趣闻录》的内容了。”
钟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噼啪轻响，豪迈笑道：“完了就好！走走走，下山！去老子店里，今天有新到的‘九幽牦牛肉’，配上老子秘制锅底，好好吃一顿，庆祝你这劳什子书完工！必安妹子，小澜丫头，都去！算老子请客！”
张灵溪与白无常相视一笑，收拾好文稿，锁入院落书房。一家三口（加一个编外大家长）沿着青石小径，缓步下山。
途中，钟馗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部屏幕仍有裂痕、却被仔细保存的手机，递给张灵溪：“喏，你的破手机，老子一直给你留着。你当年跳进去前那话，老子可一直记着。”
张灵溪接过这充满回忆的老物件，开机，屏幕亮起，壁纸还是多年前的风景。他笑了笑，手指划过屏幕，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在钟馗和白无常略带好奇的目光中，他点开了浏览器，又迅速关掉，脸上露出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属于年轻人的狡黠笑容：
“其实……里面没啥。当时就是觉得，那种场合，说别的都太沉重了。不如留句玩笑话，让大家记得轻松点。”
钟馗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大笑，拍着张灵溪的肩膀：“好小子！连老子都骗过了！有你的！”
白无常也忍俊不禁，轻轻拧了张灵溪一下，眼中却满是柔情。
笑声惊起了林间宿鸟，扑棱棱飞向霞光深处。
山脚下，“钟记一口锅”的招牌在暮色中亮起温暖的灯火，香气隐隐飘来。更远处，人间江城已是万家灯火，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充满了平凡而蓬勃的生机。
张灵溪驻足回望，龙虎山笼罩在苍茫暮色中，沉静巍然；再看眼前，红尘滚滚，鬼市幽幽，三界灯火交织成一幅无比宏大、复杂、鲜活、有时令人头疼却又无比眷恋的画卷。
他握紧了白无常的手，对钟馗笑道：“钟爷，今晚不醉不归。”
“那必须的！”
三人身影融入山下温暖的灯火与喧嚣之中。
道在何处？
道在雷霆轰鸣后的那缕清风里，在忘川河畔沸腾的红油锅中，在跨越阴阳紧握的双手间，在弟子们异想天开的符阵里，在每一句玩笑、每一次争吵、每一分对平凡生活的守护与热爱之中。
道，就在这纷扰、欢笑、温暖的人间烟火里。
（《幽冥录?三界笑谭》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