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八月中旬。苏联,斯摩棱斯克东北方,代号“泥沼之路”的乡间土道。
连续数日的阴雨将道路变成了褐色的泥浆河,路旁未经排水的田野更是成了吞噬一切的沼泽。我们“罗蕾莱”车组所在的装甲连队,正沿着一条看似相对坚实的土路向东北方向做战术迂回。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能见度很差,路两侧是茂密的灌木丛和东倒西歪的桦树林,视野受限,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威廉操控着“罗蕾莱”行驶在纵队的中后段,他的眼睛几乎贴在潜望镜上,仔细分辨着被前车履带反复碾压后更加泥泞难辨的路面。东线的经验早已刻入骨髓——任何看似普通的道路,都可能暗藏杀机。
“保持车距,注意地面异常。”连长的提醒从无线电中传来,声音带着惯常的紧绷。
前方大约五十米处,是连队里编号“413”的三号J型坦克,车长是年轻的少尉霍夫曼,一个来自汉堡、热衷歌剧的小伙子。他的坦克小心翼翼地前行着。
死亡绽放
就在“413”号即将通过一个看起来毫无特别的、略微凹陷的路段时——
轰!!!!!!!
一声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沉闷到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巨响猛然爆发!
不是炮弹的尖锐爆炸,而是地底积蓄的毁灭能量被瞬间释放的怒吼!只见“413”号坦克的车体正下方,一团混杂着黑红火焰、泥浆、金属碎片和浓烟的可怕云团猛地向上拱起、炸开!整辆重达二十吨的钢铁战车像玩具一样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抛起,离地近半米,然后重重地砸回地面,向左侧严重倾斜!
爆炸的冲击波即使隔着距离也狠狠撞在“罗蕾莱”的装甲上,发出闷响。车窗观察缝里瞬间扑满泥点。
“413触雷了!反坦克地雷!车底爆炸!” 惊恐的呼叫在无线电频道里炸开。
“全体停车!立刻停车!”连长的吼声几乎变调。
威廉猛踩刹车,“罗蕾莱”在泥泞中滑行了一小段后停下。透过瞬间变得模糊的观察窗,我能看到前方那幅地狱般的景象:“413”号瘫在路中央,左侧履带完全被炸飞,扭曲的负重轮和传动部件裸露在外,车体底部被撕开一个可怕的裂口,浓烟混合着蒸汽从裂口和所有缝隙中疯狂涌出。更致命的是,燃油被引燃了,橘红色的火舌开始舔舐车体后半部。
决断与逼近
“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看到有人出来吗?!”
无线电里一片混乱的询问。
有几秒钟,那辆受损坦克毫无动静。然后,炮塔顶部的舱盖被艰难地顶开了一条缝,浓烟从中喷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出来,无力地挥动了两下,又垂了下去。
“还有人活着!在炮塔里!” 埃里希从我上方的炮塔观察位报告,声音发紧。
救援的本能几乎立刻压倒了对雷区的恐惧。“需要靠近!把他们弄出来!”我对着通话器喊道。
“太危险了!可能还有更多地雷!”立刻有声音反对。
“难道看着他们烧死在里面?!”那是霍夫曼排里另一辆坦克车长的声音。
“工兵!上前侦察!‘罗蕾莱’,缓慢跟进,准备提供掩护和救援!其他单位警戒四周!”连长做出了决断,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急迫。
威廉看向我,我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启动引擎,将档位推到最低,开始以比步行还慢的速度,沿着前车刚刚驶过的、理论上应该安全的车辙印,极其缓慢地向前蠕行。每一米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
“埃里希,机枪对准两侧树林,防止敌人趁火打劫。弗兰茨,准备好灭火器和急救包,随时准备下车。保罗,持续观察四周动静。”我快速分配任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救援行动
五十米的距离,仿佛走了半个世纪。我们终于靠近了熊熊燃烧的“413”号。热浪扑面而来,混合着燃烧的橡胶、机油和人肉焦糊的可怕气味。坦克的惨状更加清晰:车体严重变形,左侧几乎塌陷,火焰在车尾油箱附近肆虐,正向中部蔓延。炮塔侧面的舱门似乎被卡住了,只有顶盖还开着一条缝。
“停下!就这里!”在距离大约五米处,我让威廉停车。不能再近了,谁也不知道旁边是否还有未触发的地雷。
“弗兰茨,跟我来!埃里希,火力掩护!威廉,保持引擎运转,随时准备倒车!”我推开指挥塔舱盖,灼热的空气和刺鼻的烟雾立刻涌来。弗兰茨也从装填手位置爬出,手里拎着一个小型灭火器和急救包。
我们跳下坦克,泥浆没到脚踝。地面上散布着从“413”号炸飞的金属碎片和仍在燃烧的油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踩在坚实或前车履带压过的地方。
靠近燃烧的坦克时,热辐射让人皮肤刺痛。我们绕到炮塔侧面,避开火焰最猛烈的尾部。浓烟从顶盖缝隙滚滚冒出。
“里面的人!能听到吗?”我大声呼喊,用枪托敲击炮塔装甲。
一阵微弱的咳嗽和敲击声从内部传来。
“顶盖好像被变形卡住了,只能开一条缝!”弗兰茨观察后喊道。他试着用手去扳,立刻被烫得缩回手。
“用撬棍!车上有!”我喊道。弗兰茨跑回“罗蕾莱”,从工具架上取来一根钢制撬棍。
就在这时,埃里希在炮塔上大喊:“左侧树林!有动静!可能是狙击手!”
砰!一声枪响,子弹打在我们身旁的泥土里,溅起泥点。
“埃里希!压制!”我吼道,同时和弗兰茨不顾一切地用撬棍插进顶盖缝隙,合力猛撬!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铰链在变形中呻吟。
轰!“罗蕾莱”的同轴机枪响了,子弹扫向我们左侧的树林边缘,压制可能的冷枪。
咔哒!一声脆响,顶盖的卡锁终于被撬开!我们猛地将厚重的舱盖掀开,更浓的、带着焦糊味的黑烟喷涌而出。
绝望与撤离
浓烟稍散,我们看到炮塔内的情况:车长霍夫曼少尉瘫坐在指挥员座位上,头歪向一边,额头有血迹,意识模糊。炮手的位置空着,可能在下层。装填手蜷缩在角落,满脸黑烟,剧烈咳嗽,但还能动。
“先救能动的!”我和弗兰茨伸手下去,先将那个咳嗽不止的装填手拽了上来。他几乎站不稳,脸上有灼伤,但性命无虞。我们把他架着,踉跄跑回“罗蕾莱”旁边,威廉已经打开了驾驶员侧面的舱门,伸手将他拉了进去。
“还有霍夫曼!”我们再次返回。这时火势更大了,开始向车体中部蔓延,弹药架就在下面,随时可能殉爆!
“快!要爆炸了!”埃里希在上面焦急地大喊。
我探身下去,抓住霍夫曼的武装带,和弗兰茨一起用力向上拖。他很沉,而且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浓烟熏得我们睁不开眼,剧烈咳嗽。
“他的脚!好像卡住了!”弗兰茨喊道。
我低头看去,在浓烟中隐约看到霍夫曼的一只脚踝卡在了变形的座椅支架和炮塔旋转机构之间。我拔出随身匕首,试图去割断他的靴带或撬动支架,但角度别扭,火焰的热度已经透过钢板传来。
时间!没有时间了!
就在这时,威廉的吼声从“罗蕾莱”传来:“卡尔!快回来!火要烧到弹药了!”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413”号车体内传来一声轻微的、不祥的“噼啪”声,那是弹药受热膨胀的声音。
“不行了!撤!”我痛苦地做出了决定,最后看了一眼意识模糊的霍夫曼,和弗兰茨一起松开手,跳出炮塔,拼命向“罗蕾莱”跑去。
我们刚扑到“罗蕾莱”车旁,威廉就猛地挂上倒档,坦克开始向后急退。
就在我们爬上车体的瞬间——
轰隆隆隆!!!!!!!!
“413”号坦克发生了灾难性的殉爆!整个炮塔被巨大的爆炸力掀飞,在空中翻滚着,重重砸在几十米外的田野里。车体被彻底炸开,熊熊烈焰吞噬了一切,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飞射,噼里啪啦地打在“罗蕾莱”的装甲上。
我们趴在车体上,被冲击波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威廉一直将车倒退出百米开外才停下。
我瘫坐在指挥塔旁,看着远处那堆燃烧的、已经看不出坦克形状的残骸,黑烟滚滚升上阴沉的天空。弗兰茨坐在我旁边,双手沾满黑灰和霍夫曼的血迹,呆呆地望着前方。那个被救出的装填手在车内发出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哭泣。
我们救出了一人。
但我们把霍夫曼,还有可能在下层的驾驶员、无线电员,留在了那团地狱之火中。
雷区静静地躺在那里,只露出这一次狰狞的微笑,就吞噬了一辆坦克和至少三条生命。而这样的死亡陷阱,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有多少?泥沼之路,名副其实,它吞噬的不仅是履带,还有生命与希望。救援的细节,每一步的挣扎与权衡,此刻都化为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参与者的心头。东线的战争,连给予你英勇战死的机会都显得那么吝啬,更多的是这种无声的、埋藏在地下的、冰冷而彻底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