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因哈特·温莎的话语,如同最后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彻底封死了利昂心中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名为“反抗”的堤坝。那些“为了家族体面”、“为了大局”、“为了你自己的脸面”的劝诫,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将他最后一点试图挣扎、试图嘶吼、试图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撕碎那刺眼画面的疯狂念头,也一并冻结、碾碎、化为齑粉。
是的,反抗?拿什么反抗?冲上去,像一个泼妇般歇斯底里,打断那对“完美”的舞伴,然后呢?收获更多的鄙夷、嘲笑、怜悯,以及“霍亨索伦家的疯狗”这个新的、更不堪的头衔?让温莎和斯特劳斯伯爵府的脸面扫地,让霍亨索伦家族在北境的处境雪上加霜,让本就对利昂失望透顶的父亲奥托侯爵,彻底放弃他这个不肖之子?
“自取其辱”……莱因哈特说得对。他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只会是“自取其辱”。他连“自取其辱”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他只是一个多余的、碍眼的、需要被“妥善处理”掉的麻烦。一个……笑话。
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桶冰水,嗤啦一声,熄灭了,只留下刺骨的寒气和呛人的、绝望的灰烬。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变得粘稠、沉重,如同冰冷的铅汞,在血管里缓慢流动。极致的愤怒、屈辱、不甘,在现实的、名为“体面”和“利益”的冰冷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呆呆地站在原地,紫黑色的眼眸中,那最后一点疯狂的光芒,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一般的、空洞的黑暗。他甚至感觉不到莱因哈特那只虚扶在他肩上、带着“劝导”意味的手何时拿开了,也听不清周围隐约传来的、因莱因哈特“温和”的介入而低下去的窃窃私语。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模糊而无声的幻影。只有心脏,还在缓慢地、沉重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提醒着他,他还活着,还站在这片令他窒息的、名为“贵族宴会”的冰冷地狱里。
“……我知道了。”
许久,或许只是几秒钟,利昂听到一个嘶哑、干涩、陌生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挤了出来。那声音空洞,没有起伏,甚至没有温度,就像一块被冻裂的石头,勉强发出的碎裂声。
“谢谢你的……提醒,莱因哈特表哥。”
他甚至还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回应对方“善意”的表情,但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岩石,最终只形成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莱因哈特看着他眼中彻底熄灭的光,看着他脸上那行尸走肉般的平静,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似乎是满意,是放心,是怜悯,又或者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表弟”彻底放弃挣扎、认命般的状态的某种……惋惜?但这点微澜很快被更深沉的平静所取代。他微微颔首,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无懈可击的、带着淡淡关切的兄长式微笑,轻轻拍了拍利昂僵硬的肩膀——这次,是真的只是礼节性的拍了一下。
“你能想明白就好。去散散心吧,利昂。这里太闷了。” 他语气温和,如同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童,“或者,去那边拿杯喝的,休息一下。音乐不错,不是吗?”
说完,他不再看利昂,仿佛已经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处理麻烦的任务。他转身,步履从容地,重新走向舞池的方向,走向那片属于温莎、属于艾丽莎、属于马库斯、属于所有“体面”人的、繁华璀璨的灯火中心,留下利昂一个人,伫立在罗马柱投下的、冰冷的阴影中。
音乐……音乐不错?
利昂的视线,无意识地、缓缓地,循着莱因哈特离开的方向,或者说,是循着那弥漫在整个宴会厅的、如同甜腻糖浆般流淌的、悠扬缠绵的宫廷舞曲,移动着。那音乐,是专门为这种场合编排的,华丽、流畅、带着恰到好处的激情与克制,完美地烘托着舞池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气氛。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精心计算好的、镶着金边的、虚伪的装饰品,为这场浮华的盛宴,增添着名为“高雅”和“欢愉”的注脚。
他听着那音乐,那曾经在斯特劳斯伯爵府的舞蹈练习室里,成为他梦魇背景音、被强行灌入耳中的节奏,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和……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冰冷的厌恶。这音乐,这氛围,这灯光,这一切的一切,连同舞池中那些旋转的、带着假笑的身影,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他只想逃离,逃得远远的,逃到任何没有这虚伪音乐、没有这刺眼灯光、没有这些道貌岸然面孔的地方去。
然而,他能逃到哪里去?离开大厅,去露台?去那个可能同样挤满了“透气”的、窃窃私语的宾客的阳台?去那个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的、更凸显他孤独和失败的角落?还是像莱因哈特“体贴”建议的那样,去酒水区,像个真正的、无人在意的透明人一样,给自己灌下那些昂贵的、却味同嚼蜡的液体?
不。他哪里也不想去。他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依旧站在原地,任凭那甜腻的音乐、那喧嚣的人声、那闪烁的灯光,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将他吞噬。他感觉自己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四周是模糊的光影和声音,而他自己,在不断地下沉,下沉,沉入那无边无际的、名为“绝望”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在漫无目的地、如同溺水者般徒劳地逡巡时,掠过舞池边缘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落在了那架……钢琴上。
那架钢琴静静地伫立在舞池一侧,靠近乐队席的地方。那是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三角钢琴,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泛着沉静而优雅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光泽。琴盖打开着,露出黑白分明的、如同兽牙般整齐排列的琴键。此刻,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笔挺黑色燕尾服、姿态一丝不苟的老者,正端坐在琴凳上,十指在琴键上轻盈地飞舞,与旁边的几位弦乐手、管乐手默契配合,共同编织着那令人沉醉的宫廷乐章。他是宫廷首席乐师之一,技艺精湛,演奏精准无误,是这华丽背景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