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的身体在索菲亚那句恶毒低语的瞬间绷紧如铁,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眼前的世界刹那间染上狂暴的猩红。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忍耐、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屈辱和愤怒,都在这淬毒的羞辱下轰然炸开,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四肢百骸中咆哮、冲撞,叫嚣着要将眼前这张甜美而恶毒的脸撕碎,要将这充满恶意的世界彻底焚毁!
他几乎要扑上去。手指痉挛着收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喉咙里滚动着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索菲亚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兴奋、残忍和一丝期待的快意——她在等着他爆发,等着他失控,等着他像一条真正的、被激怒的疯狗一样扑上来,将这场精心策划的羞辱推向高潮,彻底坐实他“霍亨索伦之耻”、“被女人随意玩弄的废物”的丑名。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周围所有的窃笑、低语、探究的目光,都化作无形的、沾满毒液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身后两名斯特劳斯侍卫那如芒在背的、冰冷的、评估般的注视,更是将这份屈辱放大到极致。他们是见证者,是冰冷的执行者,是艾丽莎意志的延伸,此刻却成了他尊严彻底崩塌的无声背景板。
杀意,如此清晰,如此滚烫,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
然而,就在这理智即将彻底崩断的千钧一发之际,在那片猩红与黑暗的尽头,在那被愤怒和耻辱熔铸的沸油地狱之下,一股奇异的、冰冷的、如同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骤然升起。
不是来自艾丽莎的“宁静之息”,不是源于玛格丽特姨母的威压,甚至不是源于对惩罚的恐惧。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更漠然的东西。仿佛他体内,有什么一直沉睡的、与这个充满恶意世界格格不入的部分,在这极致的屈辱和愤怒的淬炼下,被硬生生、血淋淋地……剥离了出来。
是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是那个曾以为这只是噩梦,是那场浴室对峙后残存的、冻硬了的绝望与决绝。是那个在无数个孤寂深夜,用旁观者般的冷漠审视着这具身体、这个身份、这个荒谬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这“另一个自己”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绝对的冷静。它像一尊冰封的、悬浮在意识海深处的雕像,漠然俯视着“利昂·冯·霍亨索伦”这具躯壳濒临崩溃的丑态,俯视着索菲亚·梅特涅精心编织的恶毒陷阱,俯视着周围这充满恶意、等级森严、如同冰冷斗兽场般的贵族世界。
然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这片沸腾的识海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就这?』
『被一个十六岁、除了会玩心眼和仗势欺人外一无是处的黄毛丫头,几句不痛不痒的垃圾话,就激得方寸大乱,原形毕露?』
『利昂·冯·霍亨索伦,你这个废物,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的愤怒,你的屈辱,你的痛苦,除了让你自己显得更加可悲、可笑,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之外,有任何意义吗?』
『看看她。她在享受。享受玩弄你、看你痛苦、让你失态的过程。她在等你失控,等你出丑,等你把霍亨索伦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亲手扯下来,踩在脚下。』
『你动手,正中下怀。你骂街,自降身价。你崩溃,她拍手称快。』
『这就是你要的?这就是你昨晚在温泉里,在餐厅里,那点可怜的、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想要‘活下去’、‘证明自己’的决心?』
轰——!
这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吹熄了利昂心头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不是压制,不是浇灭,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将情绪本身都冻结的绝对零度。暴怒的猩红如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的寒冷,以及在这寒冷中,如钻石般剔透、锋利、致命的……清醒。
是啊。他在干什么?
像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一样狂吠?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一样撒泼?
索菲亚·梅特涅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朱利安要羞辱他,是明刀明枪。而索菲亚,用的是更阴毒、更诛心的软刀子。她不是在骂街,她是在“玩”。用天真无邪的伪装,用“关心”的糖衣,包裹着最恶毒的羞辱,一点点剥离他的尊严,欣赏他痛苦挣扎的模样,最终引诱他做出最愚蠢的反应,完成这场“狩猎”的最后、也是最精彩的“处决”。
而他,差一点就上钩了。差一点就如她所愿,变成一条真正的、在众目睽睽下扑咬的、癫狂的瘸腿野狗。
不。
绝不。
那冰封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无声的、却斩钉截铁的咆哮。
利昂身上那几乎要爆发的、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住,然后……硬生生地、一寸寸地、压了回去。他紧绷到极致的肌肉松弛下来,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他眼中的血丝依旧密布,但那疯狂燃烧的火焰,却如同被投入了万载玄冰,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冻彻骨髓的……死寂的平静。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突兀,以至于周围原本等着看好戏、甚至暗自准备上前“拉架”或“阻止”的学员们,脸上的讥诮和兴奋都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预想中的暴怒、咆哮、失态,甚至可能发生的肢体冲突,都没有发生。那个前一秒还像濒临爆炸火药桶的霍亨索伦废物,此刻却像一具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情绪的木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平缓、低沉。
索菲亚脸上那甜美中带着残忍兴奋的笑容,也微微凝固了。她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利昂,似乎……不一样了。不是那种被吓呆的怯懦,也不是强作镇定的伪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的……变化。那双刚刚还燃烧着屈辱怒火的紫黑色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如同两口结冰的深潭,倒映着她精心打扮的容颜,却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悸。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两秒,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利昂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刚才那濒临崩溃的模样只是幻觉。他抬起手,用指节分明、却不再因用力而青筋毕露的手指,轻轻拂了拂训练服胸前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优雅?
他看向索菲亚,嘴角,竟然……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温暖,没有友善,甚至没有愤怒。那是一个极其轻微、近乎于无的弧度,冰冷,僵硬,仿佛面部肌肉一次不受控制的抽搐,又像是一个精心设计、却因过于生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表情。配合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眸,这“笑容”非但没有任何缓和气氛的作用,反而让索菲亚后颈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呵……”
一声极轻、极低、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沙哑质感的嗤笑,从利昂喉咙里滚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让周围死寂的气氛,陡然多了一丝毛骨悚然的寒意。
“索菲亚小姐,” 利昂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渗人的冷意,“你和你哥哥朱利安,还真是……一脉相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索菲亚瞬间僵硬的脸,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都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玩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把戏。”
索菲亚脸上的甜美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难以置信。她精心设计的剧本,被对方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轻描淡写地撕开,还扣上了“小孩子过家家”的帽子!这比直接的辱骂,更让她感到难堪。
“你——” 她刚想开口反驳,用更尖刻的语言扳回一城。
但利昂没有给她机会。他微微向前倾身,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着索菲亚的耳廓:
“喜欢看人失态?喜欢听人像疯狗一样狂吠?嗯?”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索菲亚和最近的两三个人能勉强听清。但其中蕴含的、那种近乎实质的冰冷恶意和洞悉一切的嘲讽,却让索菲亚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你知道吗?” 利昂的嘴角,那个诡异的弧度加深了半分,紫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黑暗的东西在缓缓旋转,“二十年前,‘八侯之乱’的时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索菲亚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几分。
“你那位英明神武的爷爷,老梅特涅侯爵,和他那几个同样‘英明’的盟友,被我爷爷,‘北境之狼’沃尔夫冈·冯·霍亨索伦,带着北境铁骑,一路从‘叹息走廊’撵到‘黑水河’畔,像赶兔子一样追了七天七夜。”
利昂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剥开历史伤疤的冷静。
“最后,在黑水河边的‘断矛谷’,你爷爷,还有那几位高高在上的侯爵大人,为了活命,是怎么样跪在泥泞里,向我爷爷,向当时的奥古斯都五世陛下,涕泪横流,磕头求饶,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有二心,才勉强保住爵位和脑袋的?”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冰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索菲亚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用那种近乎温柔,却比刀锋更锐利的语气,轻声问道:
“索菲亚小姐,你博闻强记,家学渊源,一定读过这段历史吧?那你告诉我……”
他再次凑近,呼吸几乎喷到索菲亚僵硬的脸颊上,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索菲亚的耳膜,凿进她骄傲的灵魂深处:
“当时,你爷爷他们跪在泥里,脸上混着眼泪、鼻涕和血污,像条被拔了牙、打断了脊梁的老狗一样,摇尾乞怜的时候……”
“那样子,像不像……一条被踩了尾巴,却又不敢咬人的……”
他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回廊中:
“瘸、腿、狗?”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