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初，谣言像山间的瘴气，悄无声息地在晋察冀根据地弥漫开来。
起初只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在饭后的树荫下，在夜里的通铺上，在背人的角落里低声流传。
“听说了吗？陈顾问以前是南边大城市里的少爷，留过洋的，怎么会跑到咱们这山沟沟里打鬼子？这里头……有说法。”
“啥说法？”
“不好说……反正，他懂的那些东西，太玄乎。你看那些机器，听都没听过。还有他练兵的法子，跟咱老红军那一套，不太一样。”
“听说西南那次……去了十五个，就回来三个。王铁牛多好的汉子，说没就没了。跟着陈顾问出去的，折了多少老兄弟了……”
这些私语像霉菌一样滋生。然后，谣言开始升级，变得具体而恶毒。
有人说，陈锐其实是国民党派来的“高级特工”，用先进技术骗取信任，目的是最终控制八路军。
有人“回忆”起，陈锐刚来的时候，说话口音“怪怪的”，偶尔会冒出些“听不懂的词”。
更有人在夜里偷偷散发手抄的“揭帖”，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异人现，刀兵起；技术兴，兄弟亡。”后面还附了首恶毒的顺口溜，把近期根据地的牺牲和损失，都归咎于陈锐带来的“邪术”。
人心开始浮动。一些战士看陈锐的眼神里，多了迟疑和审视。有基层干部在开会时，委婉地向赵守诚提出“统一思想”的问题。
真正的重击来自天上。
五月七日清晨，日军的两架九七式轻轰炸机低空掠过根据地几个主要村庄，没有投弹，而是撒下了大量传单。
传单印刷粗糙，但内容极具杀伤力。上面用拙劣的笔迹模仿王铁牛和其他几位在西南牺牲战士的“口吻”，写着“遗言”：
“弟兄们，我是王铁牛。我跟陈顾问去了西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不是咱的人……别信他……替我报仇……”
“我是刘大勇，死前说句良心话，陈锐把我们往死路上带……”
传单上甚至盖着伪造的、模糊的“指印”。
飞机飞走后，村民们捡起传单，识字的人念出来，不识字的人听着。恐慌和猜疑像野火一样蔓延。一些牺牲战士的家属痛哭失声，拿着传单找到部队，要讨个说法。
“这是鬼子的反间计！卑鄙！”胡大海气得把传单撕得粉碎，“铁牛他们要是地下有知，非气得活过来不可！”
赵守诚脸色铁青，在紧急会议上拍桌子：“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造谣言！抓到一个，严惩一个！”
“光抓不行。”陈锐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反常。他拿起一张传单，仔细看着上面伪造的笔迹，“鬼子这招狠。他们知道，牺牲的同志没法开口辩解。他们利用了我们对战友的感情，对牺牲的悲痛。”
他放下传单，看向众人：“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大规模内部审查，搞得人心惶惶，正好中了他们的计。他们会说：看，陈锐心虚了，开始清洗了。”
“那你说怎么办？”刘长急切地问。
“分两步走。”陈锐站起来，“第一，明面上，大张旗鼓地澄清、教育、安抚。赵政委，你负责组织所有连以上干部学习，把谣言一条条驳斥。把我在湘江、金沙江、杨村做的事情，还有我们建立兵工厂、培训技术员、打退鬼子扫荡的成绩，都摆出来。让战士们自己算账，跟了我陈锐，是根据地变强了还是变弱了，牺牲的同志是死得值还是不值。”
“第二，”他目光转向老周，“暗地里，保卫部门和‘利刃’联手，给我把造谣传谣的源头，特别是跟日伪有勾连的内奸特务，连根拔起。要快，要准，要狠。但要秘密进行，不要搞得风声鹤唳。”
“利刃”刚刚经历了黑石峪的惨重损失，士气有些低沉。但当李水根和刘大栓把任务传达下去时，这些老兵油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比起在训练场摔打，他们更擅长也更渴望这种刀尖舔血的真格行动。
行动在五月中旬一个雨夜展开。代号“雷霆”。
“利刃”分成六个小组，在保卫部门前期侦查的基础上，同时对根据地内三个疑似日伪特务窝点、两个与敌占区有可疑联系的商号、以及四个谣言传播最活跃的村庄目标人物，实施抓捕。
陈锐坐镇指挥部。雨点敲打着临时指挥所的油毡棚顶，噼啪作响。电台里，各个小组的报告简短而冰冷。
“一组，目标控制，缴获电台一部，密码本三册。”
“二组，遭遇抵抗，击毙两人，抓获三人，发现伪造的边区证件和武器。”
“三组，目标潜逃，正在追捕……”
“四组，任务完成，抓获目标及接头人共四名，搜出大量传单底稿和伪造的牺牲战士‘遗物’……”
行动持续到黎明。雨停了，天色灰蒙蒙的。
共抓获特务及重大嫌疑分子十九人，击毙拒捕者五人，捣毁电台两部，缴获密码本、伪造证件、武器、金银财物及大量宣传品若干。
经突击审讯，一个盘踞在根据地内部近一年、层级分明、单线联系的特务网络浮出水面。他们受北平日伪特务机关“竹机关”直接指挥，任务就是渗透、潜伏、搜集情报，并在关键时刻散布谣言、制造混乱、策反动摇分子。最近的谣言和伪造传单，正是他们的“杰作”。
五月二十日，根据地在山坳里召开公审大会。
十九名特务被押上台。台下，是黑压压的部队官兵和附近村民。
赵守诚亲自宣读罪行。每念一条，台下的愤怒就高涨一分。当念到伪造王铁牛等烈士“遗言”、企图瓦解军心时，台下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杀了他们！”
“为铁牛报仇！”
陈锐走上台。他没有看那些瘫软在地的特务，而是面向台下激愤的人群。
“同志们，老乡们！”他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传出去，“大家都看到了，真正的敌人是谁？是台上这些数典忘祖的汉奸特务！是躲在后面，用这种下作手段，不敢跟我们真刀真枪干的日本鬼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痛：“王铁牛同志，刘大勇同志，还有所有牺牲的战友，他们是为了打鬼子，为了保卫咱们的家园死的！鬼子害怕他们，所以死了还要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我们能让鬼子的奸计得逞吗？”
“不能！”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这些汉奸特务，该不该杀？”
“该杀！”
陈锐深吸一口气：“但我今天，不主张全杀。”
台下安静下来，有些错愕。
“首恶必办，胁从可宥。”陈锐指向台上那些面如死灰的特务，“查清罪行，手上沾了血的，按边区法令严惩。被胁迫、被蒙蔽，没有重大恶行的，给他们一个改造赎罪的机会。为什么？因为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八路军不滥杀，但眼里也绝不揉沙子！跟着鬼子走死路，跟着我们，才有活路，才有中国人的路！”
公审大会后，根据地的气氛为之一清。谣言不攻自破，人心重新凝聚。那些牺牲战士的家属，被请到部队，由赵守诚亲自安抚，并展示了日伪特务伪造证据的细节。家属们痛哭之后，更多的是对鬼子更深的恨，和对部队更坚定的支持。
“灵雀”小组在这期间也取得了关键突破。他们改进了根据地的无线电通讯加密方案，采用了更复杂的动态密码和频段跳变规则，使得日军的监听和破译难度大大增加。同时，他们开始尝试对日军的通讯进行有意识的误导和欺骗。
内部稳住了，陈锐的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华北战场。
作战室里，一幅更大的华北地图铺开。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日军的铁路线、重要矿区、物资中转站。
“鬼子想用‘春雷’扫荡，打断我们的脊梁。”陈锐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那我们就不能只守在家里挨打。要把战火烧出去，烧到他们的命根子上。”
他提出了酝酿已久的“破枷”战役构想。
“目标：正太、平汉、同蒲三条铁路线的关键节点，以及井陉、阳泉的几个主要煤矿。时间：六月初，趁日军扫荡部队疲惫、注意力还集中在山区时，同时发动。”
“方式：‘利刃’分队分成多个精干小组，负责渗透、破坏关键设施（桥梁、涵洞、信号站、机车库）；主力部队在外围策应，制造声势，牵制日军机动兵力；地方部队和民兵广泛出击，扒铁路、割电线、袭击小据点，让鬼子处处挨打，首尾难顾。”
“目的：不是占领，而是瘫痪。瘫痪他一个月，鬼子的煤炭运不出去，兵员物资调不过来，他的‘春雷’就成了哑雷，他的扫荡就得草草收场！”
计划庞大而冒险，但充满了进取的锐气。胡大海、刘长等指挥员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会议从白天开到深夜。最终，计划获得通过，各项准备工作秘密展开。
散会后，陈锐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凝视。
李水根轻轻走进来，低声汇报：“队长，上海那边，‘暗线’有消息了。那位沈先生回复了，同意我们变更见面地点和时间的要求。他说……他会等。”
陈锐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地图上那些即将被画上红色箭头的铁路线上。
“告诉接应的同志，”他缓缓说道，“不惜代价，把人安全送过来。”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
“我们需要每一分光，来照亮前路。”
“也需要每一把刀，来劈开枷锁。”
窗外，夜色深沉。远山如黛，沉默地屹立。
而在更远的北方，北平那座日式料亭的密室里，那个把玩骷髅头打火机的西方人，正听着下属的汇报。
“晋察冀内部特务网络被清除，谣言攻势失败……八路军似乎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破袭……另外，我们注意到上海方面，有条‘暗线’在活动，可能与技术人才转移有关……”
西方人面无表情地听完，打火机“咔哒”一声合上。
“失败是意料之中。那种低级手段，本来也只是试探和骚扰。”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霓虹初上的北平夜景，“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过身，对下属吩咐：
“通知‘影武’方面，加快技术转化和部队训练。另外，对上海那条‘暗线’……保持监视，必要时，可以帮他们‘促成’一些接触。”
“我们要让那位‘播种者’明白——”
“他能找到的光，可能恰恰是……”
“引他走向更黑暗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