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寒意更甚。王铁牛的衣冠冢前,香火燃尽,只剩下一缕青烟在凛冽的空气中笔直上升,随即被风吹散。来祭奠的人群早已散去,只剩下坟前那几件遗物,沉默地躺在雪地里——卷刃的大刀、掉漆的水壶、发霉的烟丝。
陈锐在坟前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冻得麻木,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他没有流泪。眼泪早在西南的山洞里,在王铁牛胸口被灼出那个黑洞时就流干了。现在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如同冻土般的东西。那是悲伤、愤怒、自责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混杂在一起,夯筑成的新的基石。
“陈锐。”
赵守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走过来,和陈锐并肩站着,看着那块粗糙的墓碑。
“老张——就是三团那个指导员,张有德——下午找我了。”赵守诚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
陈锐没动:“说什么?”
“问了你的事。”赵守诚顿了顿,“问你的来历,问‘播种者’、‘未来’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战士们不怕死,但怕死得不明不白。怕……跟错了人。”
风刮过坟头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你怎么说?”陈锐问。
“我说,陈锐同志是党的人,是抗日的人,这就够了。”赵守诚侧过头,看着陈锐的侧脸,“但陈锐,这话能糊弄一时,糊弄不了一世。你那天在会上说的那些……太惊世骇俗了。有些同志睡不着觉。”
陈锐终于动了动。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手里攥成冰球。冰球刺骨的冷,却让他麻木的手掌恢复了些许知觉。
“老张是对的。”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我是战士,我也会怕。怕自己拼命保护的,是某种……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把冰球扔出去。冰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在远处一棵枯树的树干上,碎裂开来。
“但仗还得打。”陈锐转过身,面向赵守诚,“敌人不会因为我们的困惑,就停止进攻。‘灯塔’不会,鬼子更不会。”
他迈开步子,踩着积雪向山下走去。脚步很稳,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守诚,我们得变。”
山洞工厂比四个月前扩大了近一倍。新开挖的支洞里,传来机床有节奏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煤烟的味道。几十个技术员在忙碌,有的在操作机器,有的在绘制图纸,有的在组装零件。墙上贴满了手写的操作规程和注意事项,字迹工整,有些地方还用红笔标了重点。
陈锐走进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他。目光里有崇敬,有期待,也有隐隐的担忧。
“继续干活。”陈锐说,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他走到那台修复的坐标镗床前——机器正发出平稳的嗡鸣,加工着一个精密的齿轮胚料。
李书明走过来,手里拿着游标卡尺和一个刚加工好的齿轮:“陈顾问,你看,精度稳定在0.01毫米了。咱们用这台机器加工的主轴,装出来的新枪,五百米散布能缩小一半!”
陈锐接过齿轮,对着灯光看了看。金属表面泛着冷冽的光泽,齿形标准,没有毛刺。
“很好。”他把齿轮还给李书明,“但现在,我们需要的不只是造更好的枪。”
他走到山洞中央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拍了拍手。所有技术员都围拢过来。
“同志们,过去几个月,我们失去了很多战友。”陈锐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有些人死在鬼子的枪下,有些人……死在更可怕的武器下。我们知道了,敌人不只是明面上的鬼子,还有藏在暗处、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想彻底抹杀我们的东西。”
人群很安静。只有远处机床的嗡鸣,像背景音一样持续着。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工作要变一变。”陈锐提高了声音,“我们不只要造枪造炮,还要造能让敌人头疼、能让他们的‘先进’武器失灵、能让他们的眼睛瞎掉、耳朵聋掉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里面是用铅笔画的简易示意图。
“这是‘跳频干扰器’的原理图。”他指给李书明看,“鬼子的电台在进步,可能会用跳频技术躲避我们的监听和干扰。我们要造出能跟上他们频率变化、甚至能预测和误导他们的东西。”
“这是‘眩目弹’的设计思路。”他又翻了一页,“用镁粉和特殊药剂,瞬间爆发出比太阳还亮的光。对付夜袭的敌人,对付那些可能戴着夜视装备的家伙。”
“还有这个——”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个锥形的金属罩,“‘聚能破甲装药’。原理我待会儿细讲。这东西,是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比鬼子坦克更硬的目标。”
技术员们听得眼睛发亮。有人已经开始在小本子上记笔记。
“我知道,这很难。”陈锐合上本子,“很多原理超过了我们现有的知识。但原理再难,也是人想出来的。他们能想出来,我们就能想明白,甚至……想得更好。”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因为我们不是在为某个虚无缥缈的‘计划’工作,我们是在为脚下这片土地,为身后那些相信我们的人,为所有牺牲的战友——工作。”
“从今天起,山洞工厂成立三个特别攻关小组:电子对抗组、特种弹药组、反装甲组。李书明总负责。材料、人手,优先保障。”
命令迅速下达。山洞里重新响起忙碌的声音,但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了。那不是按部就班的重复劳动,而是一种带着探索和亢奋的创造性工作。
傍晚,陈锐在新建的“技术侦察与分析室”找到了“灵雀”。
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正趴在一张堆满了零件和图纸的桌子前,对着那块从西南带回来的晶体板发呆。晶体板依旧暗淡无光,像一块普通的玻璃。
“看出什么了?”陈锐走到他身边。
“灵雀”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陈锐,才松了口气:“陈教员……我、我感觉它……不是完全死了。”
“感觉?”
“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有时候,我盯着它看久了,脑子里会闪过一些……碎片。很模糊,像是做梦。有时候是数字,有时候是奇怪的符号,有时候……是声音,但听不懂。”
陈锐心头一动。他知道“灵雀”在无线电方面有近乎超常的直觉,这种直觉在接触过“灯塔”技术后,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知的变化。
“从今天起,你调离通讯班。”陈锐说,“我给你成立一个小组,代号‘听风’。人员你自己挑,要最可靠、最机灵的。任务只有一个:监听一切异常的无线电信号,破译一切可疑的电文,寻找一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技术痕迹。”
“灵雀”的眼睛瞪大了:“我……我能行吗?”
“你不行,就没人行了。”陈锐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你的耳朵,可能就是我们的眼睛。”
深夜,作战会议在山洞深处的“决策室”召开。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陈锐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地图上,代表日军据点的红点和代表“清道夫”活动区域的阴影,已经密密麻麻。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他开口,“敌人的战术在升级,装备在改进,情报获取能力在增强。我们再像以前那样,广泛播撒技术种子,分散力量,会被他们一个个拔掉。”
胡大海闷声问:“那你说怎么办?”
“锻造几把刀。”陈锐的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几个位置,“锋利的、淬毒的、藏在暗处的刀。”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想:
· 精干特战分队:从全军挑选最顶尖的战士,组建一支直属指挥部的特别行动队,进行超越常规的训练,专司渗透、破坏、斩首和反制敌特殊部队。
· 针对性技术反制:集中力量研发能克制敌人可能投入的新装备、新技术的武器和装置。
· 变被动为主动:不再等敌人来扫荡,而是主动出击,打击其关键技术节点、训练基地、后勤枢纽,打乱其节奏。
“简单说,”陈锐总结,“我们要从‘面’的防御,转向‘点’的穿透和‘线’的绞杀。”
会议进行了三个小时。有质疑,有争论,但最终,决议还是通过了。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不变,就是等死。
散会后,陈锐独自留在决策室。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抚过晋察冀根据地的轮廓。
赵守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份刚刚收到的情报。
“第一份,‘听风’小组截获的。”他把一张电文纸递给陈锐,“日军华北方面军通讯中出现新的加密呼号,信号特征和之前‘清道夫’残留的频段有微弱相似。同时监测到一些异常的技术参数广播,像是……测试数据。”
陈锐接过电文纸,上面是“灵雀”稚嫩但工整的字迹,记录着频率、时长和简单的波形描述。
“第二份,地下党从北平传来的。”赵守诚又递过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字迹潦草,“过去半个月,北平至少有四名在机械、化工、无线电领域有留日背景的工程师和教授‘失踪’。家人报过警,但伪警察局敷衍了事。有目击者称,最后见到他们时,他们身边有‘穿西装、不像中国人的陌生人’。”
陈锐看着那张小纸条,久久不语。
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冰冷的光。
“他们的‘春雷’,”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是想借我们的东风,炼他们自己的刀啊。”
他抬起头,看向赵守诚,也像是看向地图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土地。
“那就看看,”陈锐一字一顿地说,“在这场风暴里,是谁的刀先卷刃,又是谁的刀——”
“先劈中谁的喉咙。”
窗外,夜正深沉。远山如兽脊,沉默地伏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