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一月廿三,天刚亮,汉安城的城门刚开不久。
一匹快马自南边官道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甲胄残破,满面风霜,正是甘宁派出的信使赵军侯。他勒马停在都护府门前,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嘶哑着嗓子对门卫喊:“横江将军甘宁急报!速见刘都护!”
半刻钟后,都护府议事厅。
刘封穿着常服,显然是被匆匆叫起。庞统坐在左首,手里端着一碗热茶,慢慢喝着。陈静立在刘封身侧,手里拿着纸笔。厅里炭火刚生起来,还有些冷。
赵军侯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油布包裹。刘封接过,拆开,里面是甘宁的帛书,还有一把刀,半块木符。
刘封先看帛书,眉头越皱越紧。看完,他递给庞统,又拿起那把刀,借着窗外的晨光,看清了护手旁那个模糊的“吴”字。
“刀是从撞沉的敌船上找到的?”刘封问。
“是。”赵军侯声音沙哑,“将军射杀了敌酋马忠后,敌军撤退匆忙,留下了不少东西。除了这把刀,还有几件军械,形制都是东吴官造。”
庞统看完了信,把信纸轻轻放在案几上,抬眼看向赵军侯:“虞文、顾承二人,确实指认了潘璋和马忠?”
“千真万确。”赵军侯道,“交战之初,虞公子就在商船上观望。后来清理战场时,顾公子也辨认了缴获的军械和海图。二人联署的证词,在送往洛阳的那份密报里。”
陈静在一旁迅速记录着关键信息,听到“送往洛阳”时笔尖顿了一下。
刘封沉默片刻,对陈静道:“立刻派人,去请城中各大矿区的主事人过来。凡是手头有超过五十人矿场的,都请来。”
陈静应声出去安排。
庞统这时放下茶碗,走到厅中那幅巨大的海图前,手指从瀛洲汉安城一路向南划过:“甘兴霸被袭的位置,在这里,”他点在一个标注为无名岛的地方,“他选择守岛,是步险棋,但也是步好棋。不过……”他转过身,看向刘封,“单靠他一军之力,守不住多久。潘璋败回夷州,贺齐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要快。”刘封站起身,“援兵要快,朝廷的决断也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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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议事厅里坐满了人。
来的都不是各家的家主——家主们大多在洛阳或原籍。来的都是各世家在瀛洲矿区的实际负责人:顾家矿场的大管事顾平,糜家矿区的二掌柜糜川,荆州蒯家派来监督矿务的旁支子弟蒯明,蔡家的账房总管蔡丰,还有徐州几家、巴郡甘家的代表,总共十几人。
这些人大多三四十岁,穿着锦缎袍子,但袖口、衣摆难免沾着矿场的灰尘。他们彼此熟络,进来时还互相点头寒暄,聊着最近的产量和奴工价格,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人都到齐了,刘封示意关门。
“诸位,”刘封开口,声音不高,但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今日急请各位来,是因为南边的海路,出事了。”
他简要把甘宁船队遇袭、马忠被杀、证据指向东吴官兵、甘宁现固守无名岛待援的情况说了一遍。没说太多细节,但关键点都点明了。
厅里先是一片死寂,随即嗡地一声炸开。
“海寇是东吴官兵假扮的?”
“甘将军斩了马忠?那……那是潘璋的人?”
“他们占了岛?是想堵死南下的路?”
顾平第一个站起来,脸色发白:“都护,此事当真?若是东吴水军扮盗劫掠,那……那以后从瀛洲去交州的船,岂不是……”
“十有八九走不了了。”庞统接过话头,他走到海图前,拿起一根细木棍,敲了敲图上甘宁占据的那个点,“不止是以后,恐怕现在,这条海路已经被贺齐、潘璋盯死了。”
蒯明皱眉道:“庞制使,就算如此,那也是朝廷和王师的事。我们这些挖矿的,无非是按时缴足朝廷的分成,再运些金银回去。海路不通,大不了金银先存在瀛洲库里,等太平了再运。”
“哦?只是运金银回去?”庞统似笑非笑地看了蒯明一眼,木棍在海图上移动,“蒯管事,你们蒯家矿场今年出的金银,四成归了朝廷,四成归了你们自家。这四成里,有多少是直接运回襄阳老家的?”
蒯明一愣,没立刻回答。
“我来替你说吧。”庞统不紧不慢,木棍点在交州的位置,“顶多两成运回。剩下两成,甚至更多,是装船南下,运到交州龙编,找交州商人换了珍珠、象牙、香料。然后,”木棍移到荆州,“这些交州奇珍,走陆路入零陵,经长沙,到襄阳、江陵,卖给荆襄的世家豪门,对不对?”
蒯明脸色变了变,没否认。
庞统的木棍继续移动,划过中原:“卖珍货得来的钱,一部分留在荆州购置田产,但大头,是买了景德镇的瓷器、成都的蜀锦、江南的丝绸。这些瓷器蜀锦,再装船,从长江口出海,千里迢迢运回瀛洲。”最后,木棍回到瀛洲汉安城,“在这里,卖给谁?卖给归化倭姓的头领,卖给手头有朝廷俸禄的汉官汉吏,卖给发了财的商贾匠户。一匹中等蜀锦,在洛阳值两千钱,在这里,能卖到一万钱。一套景德镇青瓷茶具,在江东不过数两银,在这里,倭人首领愿意用等重的金沙来换。”
他放下木棍,环视厅中众人:“诸位在瀛洲,挖的不是石头,是活水。金银从矿里出来,流到交州,变成奇珍;奇珍流到中原,变成瓷器蜀锦;瓷器蜀锦流回瀛洲,变成更多的钱,更多的利。这水要活,全赖海上这条血管。”
厅里鸦雀无声。每个管事心里都在飞快计算自家的账。庞统说的,分毫不差。采矿的直接利润固然丰厚,但真正让各家心甘情愿把族中得力子弟派来这海外荒岛经营的原因,正是这条横跨万里的贸易链。它把死的金银变成了活的、不断增殖的财富。
糜川擦了擦额头的汗:“制使明察秋毫。只是……这和海路被断,有何……有何紧要关联?”
“关联?”庞统转身,木棍重重点在夷州的位置,“诸位再看这里。夷州,正在瀛洲与交州海路的正中。从汉安城到交州龙编,船行顺风需月余。若中途能在夷州停靠、补给、交易、分流呢?航程可减半!风险可大降!瓷器蜀锦从江南运到夷州,交州珍货从龙编运到夷州,双方在夷州交换,各自返航。如此,往返一趟的时间、损耗,能省多少?”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可如今,夷州在贺齐手里。他不但占了地利,还派兵扮盗,劫掠商船。他要做什么?就是要掐断这条血管,让诸位在瀛洲挖出的金山银山,烂在库里,变成死物!让这条黄金链,从中间断开!”
“砰”一声,顾平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孙权欺人太甚!他在江东加税征船,盘剥我等也就罢了,如今手伸到海上,要断我等活路!我顾家矿场今年三成的利,都指望着年底前这批蜀锦运到,卖给那几个刚赐了汉姓的倭姓大族!船若被劫,或被堵得出不了海,这利就没了!”
“我蒯家也是!”蒯明也站了起来,早没了刚才的淡定,“上月才和交州那边谈好,用五百斤银换一批上等龙脑香,货船应该就在路上!要是被截了……”
“我们蔡家预定的一船景德瓷器,说好下月到瀛洲……”
“甘家有一批蜀锦压在江陵,就等海船去接……”
厅里顿时吵嚷起来。每个人都在算自家可能损失多少。数字越大,脸色越难看。
庞统等声音稍歇,才缓缓道:“所以,甘兴霸守的那个岛,非守不可。夺下夷州,更是势在必行。夺了夷州,则海路畅通,黄金链复通。不夺,则链断利绝,诸位在瀛洲数年经营,恐为他人做嫁衣。”
刘封适时开口:“甘将军孤军悬海外,急需援兵。朝廷援军自洛阳、江夏调遣,尚需时日。但海路危机,就在眼前。诸位,可愿助朝廷一臂之力?”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再明白不过。
顾平第一个拱手:“顾家在瀛洲有护矿私兵三百,大小船只七艘。愿尽数调出,听候都护差遣,驰援甘将军!我这就修书回吴郡,请家主再调族中通晓水战的子弟前来!”
糜川紧随其后:“糜家可出私兵二百,船五艘,粮草三十船!”
蒯明一咬牙:“我蒯家护矿人手不多,但可出钱!愿捐钱三百万,助军资!我即刻写信回襄阳,请家主调派族中在荆州水军任职过的子侄辈,携轻舟快船,速来东海助战!”
蔡丰也道:“蔡家亦愿捐资,并出向导、通译各五人!”
徐州几家、巴郡甘家代表也纷纷表态,出人出船出钱。不过一刻钟,一支由各家私兵、船只、粮草组成的“援军”已在纸上成形。
刘封与庞统对视一眼,点点头:“好!陈主事,你即刻登记造册,协调各家,三日内,援军必须出港南下!庞制使,统筹之任,劳您费心。我会另派快船,将瀛洲决议急报洛阳。”
他又看向众人,语气沉肃:“今日之事,非仅为朝廷,亦为诸位自家百年基业。海上这一战,许胜不许败。夷州,必须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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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领命匆匆散去,各自回矿场、货栈调集人手物资。
陈静留下来整理名录。庞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忽然道:“文默,你看明白了?”
陈静停下笔,思索片刻:“下官明白。利益驱使,有时比王命更急,更烈。甘将军一箭,射破了海上的平静,也射醒了这些世家大族——他们的金山银山,原来漂在海上。”
“是啊。”庞统笑了笑,有些冷,“不过,这是好事。他们越急,朝廷这盘棋就越好下。伐吴之议,在洛阳只怕已近定局。届时,海上这条线,就是一把捅向孙权后背的刀子。而握刀的人……”他回头看了一眼陈静正在登记的名册,“不只是甘兴霸,还有这些被断了财路的‘自己人’。”
陈静低头继续书写,心中却想:这海外之地,果然比中原更直白。没有那么多忠义道德的遮掩,一切都摆在利益的天平上称量。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清晰,更有力。
都护府外,汉安城比往日喧闹许多。信使骑着快马奔向各个矿区。码头上,原本用于运矿的船只开始接受检查,加装挡板,搬运箭矢粮包。顾家矿场的私兵头目吆喝着集合人手,分发兵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息。
一封封家信也被飞快写好。蒯明的信里写道:“……海上利链一断,家族岁入将损三成以上。孙权此贼,不念旧谊,自绝于天下世家。请家主速遣精通水战之子弟如蒯蛟者,携船械南下。此非私斗,实保我蒯氏百年海上生路。夷州若得,则利链复通,更增一强援。机不可失!”
信使带着这些信,骑上快马,奔向港口,那里有定期往返中原的商船。
而在都护府内,陈静也写好了给洛阳的紧急奏报。除了战况,重点描述了世家因利益受损而产生的强烈反应,以及他们自发组织援军、意图夺取夷州的意愿。最后,他写下自己的判断:“……海外之利,已深植世家之心。孙权截海,如触逆鳞。今其势已成,朝廷或可因势利导,使海陆并举,则东吴腹背受敌之势成矣。”
他封好奏报,交给刘封派出的亲信信使。那信使将乘最快的船,赶往洛阳。
窗外,天色渐暗。但汉安港的灯火,却比往日亮得更早,也更密。海风里,似乎已经能闻到南方那片未知海域传来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