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月亮湖市,寒意已悄然渗透进这座城市的肌理,但在月亮湖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却涌动着一股足以消融冰雪的热浪。
这一年,对于开发区而言,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
宽阔平坦的迎宾大道两旁,曾经的荒草丛生之地,如今已是塔吊林立,厂房鳞次栉比。经过整整一年的披荆斩棘,开发区的招商引资工作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那不仅仅是数字的增长,更是质的飞跃。
卷烟厂的自动化流水线已经调试完毕,巨大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吞吐着财富与税收;啤酒厂的发酵罐在阳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泽,还未正式投产,那股麦芽的清香似乎已在空气中弥漫;制药厂的高标准洁净车间拔地而起,造纸厂的现代化排污处理系统也已投入试运行。
一共三十六家企业,涵盖了轻工、制造、医药等多个领域,密集入驻。这不仅仅是三十六个项目,更是三十六条输血的大动脉,将源源不断的活力注入到月亮湖市的经济躯体中。
与这些企业一同落成的,还有开发区管委会那栋崭新的办公大楼。
这栋七层大楼,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但外观设计现代、简约,线条硬朗,透着一股务实与高效的气息。内部装修刚刚结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环保涂料味。
杜建林站在自己办公室宽敞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铁观音。他俯瞰着楼下忙碌的园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杜主任,这是新大楼启用的剪彩流程表,您过目。”
门口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何勇推门而入。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步履轻盈而沉稳。
还是春天时,何勇终于办完了所有的调动手续,从绿山县来到了月亮湖市,继续追随杜建林。
杜建林没有亏待他,直接安排他担任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副主任,同时继续兼任自己的秘书。对于何勇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他熟悉杜建林的脾气,做事细致入微,且守口如瓶,有他在身边,杜建林省了不少心。
杜建林转过身,接过文件夹,随意地翻了几页,便合上放在了办公桌上。
“流程就按这个走吧,不必搞得太铺张。”杜建林的声音平和,“我们是搞经济的,不是搞排场的。剪彩仪式简单点,把省下的钱,用在园区的绿化或者路灯维护上,比什么都强。”
“是,我明白了。”何勇点头应道,随即退了出去。
看着何勇离开的背影,杜建林重新望向窗外。
这一年的忙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他并没有像某些急功近利的官员那样,为了追求所谓的“规模效应”而饥不择食。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他挡住了不少诱惑。有些高污染、高能耗但短期税收很高的项目,被他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杜建林心里有一本账,一本非常清醒的账。
月亮湖市不是省会,也不是沿海开放城市。它的经济体量有限,交通位置虽然便利但并非枢纽,经济基础更是薄弱。如果不认清这个现实,盲目追求大而全,最后留下的只能是一地鸡毛和无法弥补的环境创伤。
他要的是质量,是可持续性。就像现在这三十六家企业,虽然没有那种投资几十亿的巨无霸,但胜在稳健,产业链契合度高,能真正落地生根。
“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还是稳扎稳打吧。”杜建林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而自信的微笑。
相比于在绿山县那几年如履薄冰、殚精竭虑的日子,调回市里工作,虽然依旧忙碌,经常开会到深夜,但杜建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种轻松,不仅仅是工作环境的改善,更是心理距离的拉近。
那是家的距离。
每天下班,只要没有特别紧急的应酬,杜建林都会准时回家。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总是女儿妮妮那清脆的笑声。
“爸爸!爸爸抱!”
两岁的妮妮正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年纪。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连体衣,像个熟透的水蜜桃,跌跌撞撞地扑进杜建林的怀里。
杜建林一天的疲惫,在这一刻会瞬间烟消云散。他把公文包随手扔在玄关的柜子上,一把将女儿举过头顶,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慢点,别吓着孩子。”
白雪从厨房端着菜走出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杜建林放下女儿,走过去自然地接过白雪手里的盘子,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老婆辛苦了。”
白雪的脸颊微红,嗔道:“少油嘴滑舌的,快去洗手吃饭。”
看着白雪,杜建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结婚生孩子后,反而让她更多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韵味。皮肤白皙紧致,眼神温柔如水,整个人透着一种被幸福滋润后的光泽。
饭桌上,还有杜建林的父母。老两口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看着孙子辈绕膝承欢,看着儿子事业有成,老两口每天的日子都乐呵得合不拢嘴。
这就是杜建林最欣慰的时刻。权力、地位、金钱,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父母健在,妻贤子孝,这才是他在这个冰冷的官场中,最温暖的港湾,也是他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然而,月亮湖市的政坛,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
就在开发区热火朝天建设的同时,市里的人事变动也暗流涌动。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绿山县的变动。
张彪,那位曾经在绿山县与杜建林配合默契的老搭档,终于更进一步,成功升任副市长。虽然只是挂名副市长,分管的也是相对边缘的农业和林业,但这毕竟是跨进了市级领导的序列,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迈过的一道坎。
张彪的离开,留下了绿山县委书记的空缺。
这个位置,炙手可热。绿山县如今是什么地方?那是全省闻名的经济强县,是月亮湖市的“钱袋子”。虽然现在的经济增速相比前几年杜建林主政时的爆发期有所放缓,但那是基数大了的缘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绿山县家底殷实,产业结构稳定,只要守成,政绩就会自动送上门来。
那是真正的“躺赢”之地。
所有人都在猜测,谁会去接张彪的班。是从市里下派的实权局长?还是绿山县内部提拔?
结果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省里直接空降了一名年轻的处长,名叫林致远,接任绿山县委书记。
这个消息在月亮湖市的官场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背景,简直是杠杠的啊。”
在一次私下的聚会中,张洪伟端着酒杯,咂了咂嘴,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也带着几分敬畏。
聚会的地点选在一家隐蔽的私房菜馆,包厢里暖气很足。在座的有李正阳、张洪伟、张乃仁,还有杜建林。偶尔,已经升任市委秘书长的陆启明也会参加。
今天陆启明没来,说是陪市委书记下乡调研了。
“是啊,省里直接空降,连个过渡都没有。”张乃仁剥着花生米,缓缓说道,“这说明什么?说明省里盯上绿山县这块肥肉了。当然,也侧面印证了咱们绿山县的实力。都不用怎么努力,躺着就有政绩,这种好地方,自然是留给有背景的人来镀金的。”
杜建林笑了笑,抿了一口酒:“这对绿山县来说,未必是坏事。背景强大,意味着能从省里争取到更多的政策倾斜和资金支持。只要他不乱折腾,按部就班地走,绿山县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老杜说得对。”李正阳放下筷子,眼神深邃,“这位新书记,虽然年轻,但据说在省里也是笔杆子出身,理论水平很高。不过,他一来,咱们以前在绿山县的那些老关系,恐怕得重新梳理一下了。”
众人都点了点头。官场就是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底子还在,但新领导来了,工作重心和用人风格肯定会变。
“对了,老杜,听说你们开发区那栋新大楼不错?”张洪伟转移了话题,“什么时候请我们去暖暖房啊?”
“随时欢迎。”杜建林豪爽地说道,“只要你们几位大领导肯赏光,我随时恭候。”
就在这几位老友推杯换盏之际,市委组织部的大楼里,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周力,在这个位置上坐了有些年头了。他为人低调,行事稳重,但谁都知道他是省里某位大佬的心腹。
突然有一天,一纸调令下来:周力调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
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属于正常的提拔重用。真正让人意外的,是谁来接替他。
按照惯例,通常会从外地调一名组织部长过来,或者由常务副部长代理一段时间。
但这一次,市委常委会上杀出了一匹黑马。
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李正阳,竟然顺利转正!
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李正阳。
这个任命一出,整个月亮湖市官场都震动了。
李正阳太年轻了,虽然他能力出众,在多个岗位上都有亮眼表现,但在讲究论资排辈的官场上,他的晋升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正阳这一步,迈得太漂亮了。”
在庆祝好朋友李正阳升职的聚会上,张乃仁由衷地感叹道。现在的李正阳,手握全市干部的考察、任免大权,那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这说明上级看中了他的潜力。”杜建林看着李正阳,眼中满是赞许,“正阳,以后我们这些兄弟,还得靠你多关照啊。”
李正阳笑了笑,谦逊地说道:“老杜,你就别捧我了。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爬出来的,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能帮的忙,我绝不推脱。不过,组织部长这个位置,也是个火山口,我这心里啊,现在还七上八下的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李正阳眉宇间那股自信和意气风发,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愁。
在这个初冬的时节,还有一个人的名字,经常被人们提起————于文东。
那个曾经在绿山县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前县委书记,那个给杜建林制造了无数麻烦、差点让他翻船的“老对手”。
于文东这条“老狗”,终于退休了。
但他的退休,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几个月前,于文东突然病倒了。起初以为是高血压或者是劳累过度,住进医院一查,结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尿毒症,晚期。
这是一种极其折磨人的病。
曾经那个身材魁梧、眼神阴鸷、在酒桌上能喝两斤白酒面不改色的于文东,如今已经瘦得脱了相。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天只能躺在病床上,依靠透析维持生命。
据说,他现在的日子非常凄惨。
以前那些围着他转的小弟、下属,早就作鸟兽散。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是官场和江湖不变的铁律。更有甚者,以前受过他欺压的人,现在虽然不敢明着报复,但在背后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
“听说他现在挺惨的?”张洪伟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活该。”杜建林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对于于文东,杜建林没有任何同情。要不是邵辉和张雪挺身而出,恐怕现在身败名裂的就是自己。于文东在绿山县多年,利用职权大肆敛财,包庇黑恶势力,手上沾染的脏东西太多了。
“恶人终有恶报。”李正阳淡淡地说道,“这或许就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吧。”
“对了,建林。”张洪伟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开发区现在企业多了,人员复杂,治安问题是个大隐患。你那边的安保工作,一定要跟市局多沟通。我意见成立开发区公安分局,准备建一栋三层办公楼,你看看能不能解决一下。”
“张大哥,没问题,我们给你建,内部装修你们自己搞。”杜建林点了点头。
“挺快!”市公安局局长张洪伟对杜建林的答复相当满意。
如今的开发区,正如同一艘刚刚驶出港湾的巨轮,虽然面临着风浪,但船长杜建林心中有数,舵手张洪伟等人保驾护航,这艘巨轮终将驶向更广阔的海洋。
聚会散去,夜色已深。
杜建林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两旁的路灯昏黄而温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从绿山县的惊心动魄,到开发区的筚路蓝缕,再到如今的柳暗花明。人生就像这天气,有寒冬也有暖春。
手机响了,是白雪打来的。
“喂,老公,你在哪呢?妮妮刚才还在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讲故事。”白雪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马上就到了,五分钟。”杜建林看了一眼路况,笑着说道,“告诉妮妮,爸爸今天要讲一个关于‘勤劳的小蜜蜂’的故事。”
挂了电话,杜建林加快了步伐。
前方的路,一片光明。虽然他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官场深处,依然有看不见的硝烟在弥漫。绿山县的新书记背景神秘,于文东的余党或许还在蛰伏,省里的政治风向也在时刻变化。
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甚至有些迷茫的杜建林了。他有了自己的班底,有了在这个圈子里生存的智慧和底气,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守护这一切的铠甲——他的家人,和他心中的那份初心。
月亮湖市的霓虹灯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而生动的轮廓。卷烟厂的烟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啤酒厂的发酵罐在灯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这一切,都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用汗水浇灌出的果实。
回到家,推开房门,迎接他的是女儿的拥抱和妻子温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