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陈朔并未急于行动。他用沈未央所赠的银钱,在城西租下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虽简陋,但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又购置了些基本的生活用具和一套像样的文房四宝。
他深知“陈朔”这个名字在同福楼一事後,已在市井间流传,但多是“身手不凡的外乡人”之类印象。若想真正在金陵立足,仅靠拳脚和相术是不够的,还需融入文人士子的圈子。苏芷柔的诗会,便是绝佳的跳板。
如何获得请柬成了问题。他初来乍到,并无文名,更无人引荐。
正思忖间,他忽然想起沈未央。以沈家的地位,弄到一张诗会请柬应当不难。只是,贸然上门求取,显得过于功利,恐坏了刚刚建立的那点情分。
“需得有个合适的由头……”陈朔沉吟着,目光落在桌角的玉牌上。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陈朔开门,只见沈未央的贴身侍女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张雅致的帖子。
“陈先生,”侍女恭敬行礼,“我家夫人命奴婢送来此物。夫人说,先生初到金陵,或对此等风雅之事感兴趣,或可前往一观,聊作消遣。”
陈朔接过帖子,正是苏芷柔莫愁湖诗会的请柬!烫金封面,散发着淡淡墨香。
他心中讶异,这沈未央果然心思玲珑,自己尚未开口,她竟已料到自己的需求,并主动送来。这份人情,可是欠下了。
“多谢夫人厚意,有劳姑娘跑这一趟。”陈朔不动声色地收下请柬,“夫人近日可好?安神茶可曾饮用?”
侍女答道:“夫人一切安好,茶也每日饮用,说感觉心神确实安宁了些,特命奴婢再次谢过先生。”
送走侍女,陈朔看着手中的请柬,微微一笑。也好,省却了一番麻烦。
---
莫愁湖畔,垂柳依依,碧波荡漾。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刚过,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水汽,亭台楼阁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诗情画意。湖畔一处临水的开阔地上,早已布置妥当。锦毡铺地,矮几陈列,侍女穿梭,衣香鬓影。受邀而来的才子佳人、文人墨客陆续抵达,相互寒暄,气氛热烈而风雅。
陈朔手持请柬,顺利入内。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青布长衫,并未刻意打扮,在这群或锦衣华服、或宽袍大袖的士子中,显得有些朴素,但他从容的气度,倒也不显突兀。
他寻了个靠后且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视全场。
主位尚空,显然是留给主人苏芷柔及几位大儒的。来宾之中,颇多熟面孔——当然,是陈朔在“听说”中的熟面孔。那位抚须含笑、与周围人谈笑风生的中年文士,似乎是致仕的翰林院编修;那边几个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年轻士子,乃是金陵本地有名的才子……
忽然,他目光一凝,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人群稍外围的一株垂柳下,站着一位身着素雅衣裙的女子,正是那日在静心庵外分别的墨兰。她依旧是一身淡绿,未施粉黛,清丽脱俗,如同雨后新荷。她并未与人交谈,只是静静望着湖面,眼神空蒙,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她也来了?陈朔心中微讶。看来这墨兰,也并非寻常女子。
似乎察觉到注视,墨兰转过头,目光与陈朔相遇。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转回头去,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
陈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斟了杯酒,静待好戏开场。
不多时,人群一阵骚动。
“苏小姐来了!”
“还有张老学士、李老学士!”
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从连接内院的回廊中缓缓行来。为首的是三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皆是德高望重的致仕大儒。而跟在三位老者身旁的,则是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少女。
这便是苏芷柔了。
陈朔抬眼望去,心中亦不由暗赞一声。只见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眸子清澈灵动,顾盼间自有书卷清气流淌。她容貌虽不及墨兰那般清冷绝艳,也不似沈未央那般雍容华贵,却别有一种聪慧灵秀、恬淡自如的气质,如同空谷幽兰,沁人心脾。行走间步履从容,裙裾微动,与身旁大儒交谈时神态恭敬而不失自信,显然自幼熏陶,才华与气度并重。
“好一个‘金陵第一才女’。”陈朔心中评价。观其面相,额头光洁饱满,主聪慧;鼻梁笔直,鼻头丰润,主心性坚定且有才气;唇形优美,嘴角微扬,显是心思通透、性情温婉之人。只是……他目光微凝,注意到苏芷柔的眉宇之间,似乎也隐含着一丝极淡的、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轻愁,如同水墨画上不经意的一抹淡墨。
三位大儒与苏芷柔在主位落座。一番简单的开场致辞后,诗会便正式开始了。
今日诗会的主题,由张老学士亲自拟定,颇为应景——“雨霁”。
规则简单,与会者皆可赋诗,或写于纸上由侍女收取,或直接吟诵,由三位大儒与苏芷柔共同品评。
主题一出,场间才子们或凝神思索,或挥毫泼墨,或低声吟哦,气氛顿时紧张而热烈起来。
不断有诗作被呈上,三位大儒时而捻须颔首,时而低声交流。苏芷柔亦认真观看每一首诗,偶尔会与身旁的李老学士低声讨论几句,眼神专注而明亮。
陈朔稳坐钓鱼台,并不急于出手。他在观察,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陆续有几首诗得到不错的评价,引起阵阵喝彩。其中一位名叫柳文轩的士子所作“湖光洗碧柳梳烟,一鹭扶摇上青天”之句,尤为得到张老学士的赞赏,称其有“清健之气”。
那柳文轩面露得色,拱手向四周致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安静独坐的陈朔,见他衣着朴素,面生,且迟迟未动笔,眼中便带上了几分轻视。
这时,又有一首诗被诵读出来:
“急雨初收万象新,莫愁水涨跃金鳞。
凭栏忽忆弄舟日,笑看风浪不沾身。”
此诗格律工整,由景入情,尾句更隐隐透出豁达胸怀,引得众人纷纷叫好。作诗者,乃是另一位颇有才名的士子,周子墨。
三位大儒亦是点头称赞。张老学士笑道:“子墨此诗,情怀可见,尾句尤佳。”
周子墨谦逊行礼,但眉梢眼角的喜色却掩藏不住。
场间气氛愈加热烈,佳作频出。柳文轩与周子墨的诗,似乎成了目前的高标。
陈朔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若再等下去,即便拿出好诗,也难免被珠玉在前所掩盖。他需要一鸣惊人。
他从容地铺开纸张,研磨,提笔。笔走龙蛇,一行行诗句流淌而出。写罢,放下笔,对侍立一旁的侍女微微颔首。
侍女上前,小心地拿起诗笺,走向主位。
此时,又有一两首诗被呈上,评价平平。众人的注意力,渐渐有些分散。
侍女将陈朔的诗笺放在苏芷柔面前的案几上。
苏芷柔原本正与李老学士说话,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诗笺,起初并未在意。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头两句上时,话语戛然而止。
她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她拿起诗笺,仔细观看,越看,神色越是专注,越是惊讶,甚至不由自主地轻轻念出了声:
“雨歇湖山秀,风来草木欣。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她的声音清越,原本有些嘈杂的场地,因她这突兀的诵读而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首诗。
前四句,写雨後清新明丽之景,对仗工整,意象鲜活,“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更是将春日的生机与闲适描绘得如在眼前,仿佛能感受到那泥土的湿润和沙子的暖意。
五、六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色彩对比强烈到极致,碧江白鸟,青山红花,用一“逾”一“欲”,将静景写活,画面感扑面而来,绚烂夺目!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明媚绚烂之后,尾联却陡然一转——“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一股淡淡的、却无比深刻的羁旅之愁,韶华易逝之慨,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与前面浓烈的春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撞击着每一个听者的心灵。
由乐景写哀情,其哀倍增!
全场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三位大儒早已停止了交谈,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薄薄的诗笺上。张老学士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胡须微颤。
柳文轩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周子墨眼中的喜色褪去了。
就连一直望着湖面出神的墨兰,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那个青衫身影之上。
苏芷柔放下诗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她抬起明亮的眸子,望向诗笺来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清晰地问道:
“此诗……不知出自哪位先生之手?”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角落处,那个缓缓站起身的青衫年轻人身上。
陈朔迎着无数道惊疑、审视、敬佩的目光,坦然拱手,声音平和:
“在下陈朔,拙作浅陋,让苏小姐与诸位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