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激昂余温尚未散尽，窗外的阳光将桌上的水电站蓝图照得金光闪闪，每一个线条都像是流淌着未来的希望。林景云送走了热血沸腾的张中宏，转身回到办公室，那股开山裂石的气势便悄然收敛，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思虑。
他刚坐下，秘书就通报，农矿厅的吴启新厅长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快请他进来。”林景云揉了揉眉心，从宏伟的工业蓝图切换到另一片同样至关重要的战场——农业。
吴启新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双眼透着一股子学者特有的严谨与执着。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主席，打扰您了。”吴启新微微欠身，声音里压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
“启新同志，坐。”林景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看你这个样子，是有大喜事？”
吴启新没有立刻坐下，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件袋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动作，从里面取出一份报告和几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但拍得极为清晰。
“主席，您还记得……橡胶吗？”吴启新推了推眼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林景云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橡胶！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从轮胎到电线绝缘层，从医疗手套到密封垫圈，现代工业的血管和神经，几乎都离不开这种神奇的物质。而在这个时代，它几乎被西方列强完全垄断，价格堪比黄金，是卡住国家工业化咽喉的一只无形大手。
“当然记得！”林景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马如龙带回来的那几颗种子？”
“是的！”吴启新重重地点头，他将照片一张张铺开在林景云面前。“主席，您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成果！”
照片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一棵棵树木排列整齐，树干上都有着清晰的“V”字形割痕，下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陶碗，碗里盛着乳白色的液体。另一张照片，则是一排排整齐的育苗床，无数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生机勃勃。
“成功了？”林景云拿起照片，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片绿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成功了！”吴启新终于挺直了腰杆，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骄傲与辛酸，“我们成功了！主席！经过整整九年的摸索、失败和坚持，我们在西双版纳的勐罕，已经拥有了一片能够稳定产胶的母树林，并且培育出了完全适应云南水土的第二代、第三代本土树苗！”
林景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九年！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了。当初，他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将这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交给了当时还在实业司的吴启新。他知道这有多难，橡胶树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跨越纬度的引种，在当时几乎是天方夜谭。
“启新同志，”林景云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把这九年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我听。”
吴启新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九年前那个潮湿而闷热的雨季。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夹杂着回忆与感慨的语调，缓缓地讲述起来。
“主席，那是一九一九年的夏天。我当时还只是实业司的一个农技员，刚从日本回来没多久，满脑子都是书本上的理论。您把我叫去，交给我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您说，这里面是云南的未来。”
“我打开一看，是五颗黑乎乎的种子，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您告诉我，这是三叶橡胶树的种子，是马帮的马如龙大哥，托人从暹罗一个叫王宣江的华人园主那里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您说，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它们在云南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吴启新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说实话，主席，我当时心里是没底的。书上说，橡胶树是热带的宝贝，咱们云南虽然地处西南，但气候复杂，能不能种活，谁也说不准。但我看到您眼里的期盼，我没法说一个‘不’字。我带着几个刚从农学堂毕业的毛头小子，还有您特批的一笔经费，一头扎进了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
“我们在勐罕找了一块背风向阳的山谷，那里气候和暹罗有些相似。我们把那块地当成了圣地，开垦、平整、测算土壤的酸碱度。那五颗种子，我们更是当成了眼珠子一样看待。我们用最肥沃的腐殖土，混上细沙，做成苗床。播种那天，我们几个大男人，洗了三遍手，才敢用镊子把种子一颗颗轻轻放进土里。那感觉，比伺候刚出生的娃娃还要紧张。”
“老天爷很给面子，半个月后，五颗种子全都发了芽！您无法想象我们当时的狂喜！我们几个在苗圃里又蹦又跳，像一群疯子。那五片娇嫩的绿叶，在我们眼里，比任何金子都要宝贵。”
说到这里，吴启新的脸上还泛着当年的红光。但很快，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可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热带雨林的考验，远比书本上写的要残酷。第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把我们简陋的茅草棚给冲垮了。我们几个人冒着倾盆大雨，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苗床，雨停的时候，一个个都成了泥猴。紧接着是虫害，一种我们从没见过的甲虫，专咬嫩叶，一夜之间，五棵幼苗就有两棵的叶子被啃得精光，眼看就活不成了。”
“我们发了疯一样地翻遍农书，用各种土方子驱虫，点烟熏，撒草木灰，总算保住了剩下的三棵。可没过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又给了我们致命一击。版纳的冬天虽然不冷，但那几天的气温骤降，对于这些来自热带的‘贵客’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尽管我们用棉被把树苗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是有一棵没能挺过去，叶子全都枯黄掉落了。”
林景云静静地听着，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头。他能想象到，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几个年轻的农技人员面对一次次打击时的绝望。
吴启新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五棵，转眼就只剩下了两棵。当时，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叫李栓柱，才十九岁，他当场就哭了。他抱着那棵枯死的树苗，哭得撕心裂肺，说对不起主席的托付。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个一个夭折在自己怀里，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谁都没吃饭。我一个人坐在苗圃边上，抽了一晚上的烟。我在想，是不是我们真的错了？是不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我甚至想到了放弃，写一份失败的报告给您，然后引咎辞职。”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吴启新沉重的呼吸声。
“但是，”他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重新燃起了火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看到剩下的那两棵树苗，虽然也有些萎靡，但顶端的那片嫩叶，依然倔强地舒展着，迎着阳光。我突然就想通了。人可以倒下，但希望不能灭！只要还有一棵活着，我们就不能放弃！”
“我把所有人都叫过来，指着那两棵树苗，对他们说：‘咱们的背后是整个云南，是主席的嘱托！这两棵树苗，就是咱们的阵地！人在，阵地在！’”
“从那天起，我们变得更加疯狂。我们把苗圃当成了家，吃住都在那里。我们建了更坚固的木屋，挖了更深的排水沟。我们像照顾病人一样，每天给树苗测量体温——也就是监测土壤的温度和湿度。我们用纱网把整个苗圃都罩起来，防止任何一只虫子飞进去。我们研究当地的各种植物，寻找可以改良土壤、提供养分的材料。那两年，我们每个人都瘦了十几斤，一个个黑得像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但那两棵树苗，却在我们的守护下，一天天长高、长壮。”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第三年。两棵树苗终于长成了小树，并且开花了！我们激动得几天几夜没合眼，守在树下，等着它们授粉、结果。可是，我们又一次失望了。花开花谢，一个果子也没结出来。”
“我们这才意识到，这两棵树，可能是同一株母树的后代，无法完成异株授粉。这个发现，几乎是宣判了死刑。不能结果，就意味着我们无法获得新的种子，无法扩大种植规模。我们所有的努力，最终可能就只能守着这两棵孤零零的树，直到它们老死。”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吴启新苦笑了一下，“当时，我们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华人园主王宣江先生，故意给了我们无法繁殖的种子。人心，在那一刻是最脆弱的。团队里开始出现争吵和抱怨。”
“就在我们濒临崩溃的时候，我想起了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科学，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植物学书籍。终于，在一本介绍果树嫁接的旧书里，我找到了灵感。既然不能异株授通，那我们能不能通过无性繁殖，也就是嫁接和扦插的方式来培育新苗？”
“这个想法一提出来，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橡胶树的嫁接，全世界都没有成功的先例！它的树干里全是乳胶，伤口极难愈合，非常容易感染。稍有不慎，这两棵我们赖以为生的母树，都可能被我们自己弄死！”
“压力太大了。我们内部投票，一半人反对，一半人犹豫。最后，还是我拍了板。我说，与其等着它们老死，不如我们拼死一搏！出了事，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我们选定了其中一棵相对更强壮的树作为试验品。我亲自操刀，手抖得连刀都快拿不稳了。我按照书上的方法，切下了一小段枝条，小心翼翼地嫁接到另一棵树上。然后用最干净的麻布包扎，用蜂蜡封口。接下来的半个月，是我们这辈子最煎熬的半个月。我们每天守着那个嫁接口，就像守着一个重症病人的伤口。看着它一点点变黑，我们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点点死去。”
“最终，第一次嫁接，失败了。接口完全坏死，我们还差点毁掉了那根宝贵的枝条。”
“但是，失败也让我们积累了经验。我们发现，问题出在乳胶上。切开树皮，乳胶就会迅速凝固，阻碍了形成层的愈合。第二次，我们改变了策略。我们先在要切开的部位下方，用细绳勒紧，减少乳胶的流出，并且加快了操作速度。这一次……这一次……”
吴启新的声音哽咽了，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这一次，半个月后，我们看到，嫁接的嫩芽，冒出了一点点新绿！主席！就那么一点点！比米粒还小！但我们所有人都哭了！哭得比死了爹娘还伤心！我们成功了！我们找到了让橡胶树在云南繁衍下去的办法！”
林景云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能感受到那份从地狱到天堂的狂喜。这不是一份简单的报告，这是一部用血泪和汗水写就的史诗。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吴启新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他戴上眼镜，继续说道：“我们通过不断地扦插和嫁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成功地将两棵母树，繁衍成了一片拥有上百棵树的母树林。更重要的是，这些在云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新树，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水土。它们比它们的‘母亲’更耐寒、抗病性更强！我们终于拥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云南的橡胶树！”
“从去年开始，第一批嫁接的树木已经可以少量产胶了。我们严格按照最科学的方法进行采割，产量虽然不高，但品质……主席，经过我们化验室的初步检测，品质丝毫不逊于进口的马来亚顶级橡胶！”
吴启新说完，将那份写满了数据的报告，郑重地推到了林景云的面前。
林景云拿起报告，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枚勋章，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猛地站起身，走到吴启新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
“启新同志！你们……是云南的功臣！是国家的功臣！”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我代表云南四千万同胞，谢谢你们！谢谢所有为橡胶事业付出了青春和汗水的同志们！”
吴启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九年的委屈、煎熬、孤独和坚持，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景云扶着吴启新坐下，自己则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大脑在飞速运转。
橡胶试种成功，这是一个足以改变整个中国西南格局的巨大突破！这意味着，他梦寐以求的工业体系，将拥有最坚实的根基！
“启新同志，”林景云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电，“现在，我们有多少树苗？”
“报告主席！”吴启新立刻坐直了身体，恢复了厅长的身份，“我们目前已经培育出超过五万株适应性良好的本土化新苗！只要土地和人手足够，三年之内，我们就能建立起一个万亩级别的橡胶种植园！”
“好！太好了！”林景云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我给你土地！给你人手！给你所有你需要的支持！农矿厅立刻牵头，成立‘云南省橡胶垦殖总局’，你来兼任总局局长！我给你一个师的兵力，把“劳动营”的人员进行整编，编组成屯垦师，让他们配合你们进行垦荒和种植！”
“钱，我给你批！人，我给你调！设备，我给你买！我只有一个要求！”林景云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蓝图，最终定格在吴启新的脸上，“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云南的‘猛狮’卡车，用上我们自己生产的轮胎！我要我们工厂造出来的每一根电线，都包上我们自己的橡胶！我要让‘橡胶’这两个字，不再是洋人卡我们脖子的枷锁，而是我们云南工业腾飞的翅膀！”
“是！”吴启新猛地站起身，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窗外，阳光正好。一个宏伟的工业时代，正在被一双双布满厚茧和伤疤的手，用钢铁和汗水铸造。而另一边，一片片绿色的希望，也正在另一群默默无闻的英雄手中，用智慧和坚韧，从无到有，艰难而又决绝地，铺满云南的红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