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恩伯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崭新军服,皮靴锃亮,手里拎着一支精致的手杖,脸上挂着笑,眼神却躲闪如鼠。“伯兄何必如此激动?”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嘲讽,“命令来了,谁敢不执行?你我都是军人,不是疯子。”
“疯子?”孙连仲突然笑了,笑声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你以为我在乎的是命令吗?我在乎的是那些躺在地上的兄弟!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一天时间,你倒好,转身就跑!”
汤恩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话。
“你知道吗?”孙连仲向前一步,逼近他,鼻息几乎喷在他脸上,“那天晚上,我在战壕里看见一个孩子,才十七岁,趴在地上哭,说他娘还在徐州等他回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死了没人替他收尸。后来他死了,没人给他收尸,就那样躺在土里,脸朝天,眼睛睁着……”
孙连仲的声音忽然哽住,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泛红,却没有流泪。他知道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真正的痛,藏在骨子里。
“你懂不懂什么叫‘断后’?”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不是撤退,是送命!是拿命挡住敌人的枪口!你是将军,我是老粗,但我比你清楚——有些人活着,是为了让别人活;有些人活着,只是贪生怕死!”
汤恩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伯兄,我不是不想守,是上面下了死令,要保全主力!你不明白,如果我们在徐州硬撑,整个第五战区都会被吃掉!”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孙连仲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木屑飞溅,“你早就知道要撤!为什么还要把60军往火坑里推?为什么要把尹国华那一营人当成垫脚石?!”
汤恩伯沉默片刻,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我也是人啊。”
“你不是人!”孙连仲怒吼,“你是狗!一条只会舔主人屁股的狗!”
两人之间仿佛有电流炸裂,空气都变得灼热。远处传来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那是孙连仲亲率的部队正在集结,准备执行最后的掩护任务。他们不说话,只低头前行,步伐坚定,眼神如炬。
孙连仲转过身,不再看汤恩伯一眼,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你走吧,别回头。若有一天你还敢说自己是个军人,记得带上良心。”
汤恩伯怔住,嘴唇微微颤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夜深了,月光惨白,照在战场上未埋的尸体上,如同一张张扭曲的脸孔。孙连仲独自坐在一块破碎的门板上,掏出怀表看了看,指针停在凌晨三点零七分——正是尹国华牺牲的时间。
他闭上眼,耳边响起那个年轻士兵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 “团长……我不怕死,只怕以后没人记得我们。”
那一刻,孙连仲哭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眼泪滑落脸颊,滴在掌心,温热如血。
他站起身,走向阵地最前沿,那里有一块刻着“滇军六零军第一营”的残碑,已被炮火削去一半。他跪下来,用双手捧起泥土,轻轻撒在碑前。
“兄弟们,”他喃喃道,“你们的名字不会被遗忘。我会记住每一个名字,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记得。”
风又起了,吹过废墟,带走尘埃,也带走哀伤。远处,武汉的方向传来隐约的炮响,那是新的战场,也是新的希望。
孙连仲缓缓站起,挺直脊梁,朝着北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礼,不是给上级,也不是给国家,而是给那些没能活着走出这片土地的人——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不只是时间,更是尊严。
他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但他也知道,只要还有人在铭记,中国人就不会倒下。
因为他看见了,在那片荒芜的大地上,有一束微弱的光,正从坟墓中升起。
眼睛睁不开,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血混进了眼角。
耳鸣不止,像无数只蜂在颅骨里嗡嗡作响——那是炮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是子弹钻进肉体的闷响,是战友临死前最后一声“团长……我冷”的低语。
鼻腔里全是铁锈味,混合着烧焦的皮肉和泥土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刀子。
舌尖尝到咸涩,不是汗水,是血,是从牙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铁腥与绝望的味道。
身体早已麻木,只剩下一具残破躯壳,在战场上爬行、挣扎、冲锋。
邳州平原,一望无际,像一张巨大的白色宣纸,被鲜血浸透,变成一片猩红的地图。
这里没有树,没有草,只有断墙、枯骨、还有那些还没来得及合眼的年轻面孔。
182师1077团的士兵们,穿着单薄的军装,脚上磨出的血泡早已烂成脓疮,他们却连痛都忘了。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再退一步,徐州就没了;再退一步,整个中国就塌了。
“兄弟们!”副团长李长河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不是守阵地,是守住我们的命!守住我们爹娘的坟头!守住我们云南老家那口井里的水!”
他站在一处被炸塌一半的土屋废墟上,左臂吊着绷带,右脸裂开一道深口子,血顺着下巴滴落,砸在地上溅起微小的泥花。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不是愤怒,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清醒——他知道这场仗打不赢,但他必须让敌人相信:滇军还能打!
日军来了。
不是零星试探,是整编部队压境,坦克轰鸣如雷,机枪扫射似雨。
炮火覆盖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颤抖,仿佛大地也在哀嚎。
战士们躲进坑道,用身体堵住缺口,用血肉挡住子弹。
有人被炸飞半边身子,还死死抱住敌人的枪管不肯松手;
有人抱着炸药包冲向坦克履带,爆炸瞬间,整条战线沉默三秒,然后爆发出震天怒吼。
“老子不怕死!”一个满脸泥灰的新兵喊出来,声音稚嫩得像个孩子,“但我怕死后没人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所有人心里。
他们开始写遗书,不是给家人,而是刻在木板上、绑在枪托上、塞进战友口袋里。
“我是云南人,叫王富贵。”
“我是贵州人,叫赵铁柱。”
“我是四川人,叫张大山。”
字迹歪斜,却一笔一画,比任何军功章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