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怔住：“可是……您失去了太多。”
“是啊，”他笑了笑，眼角有泪，“但我赢得了更多——尊严，勇气，还有这些孩子的未来。”
他低头亲吻婴儿额头，声音轻得像风：“小家伙，等你长大，一定要记住今天。记住有个叫孙连仲的男人，为了你，愿意把命搭进去。”
那一刻，阳光穿透硝烟，照在他身上，仿佛一道神迹。
硝烟尚未散尽，血迹还黏在石缝里，像一条条干涸的河。尹国华的军靴踩过碎瓦，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呻吟——那是骨头与大地的私语。他眯起眼，风从北边吹来，带着铁锈味、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腥甜，那是人肉烧焦后残留的气息。
“团长！”通讯员喘着粗气冲上来，脸上全是灰，“敌情通报！汤恩伯和于学忠……撤了！防线空了十几公里！”
尹国华没说话，只是缓缓摘下帽子，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右耳根，像是命运亲手刻下的印记。他的眼睛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井，里面藏着千军万马，也藏着一个男人最沉默的愤怒。
“他们跑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扎进空气，“把我们扔在这儿送死？”
“不是送死，是堵不住。”通讯员咬牙，“日军已经突破侧翼，正往陈瓦房压过来。”
尹国华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边一个个年轻的脸庞——有的才十七岁，嘴唇还在抖；有的满脸血污，眼神却异常坚定。他忽然笑了，笑得极冷：“那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滇军不退’！”
那一刻，太阳刚爬上山头，金红的光洒在战壕上，映出士兵们青白的脸和手中颤抖的枪。远处传来炮声，轰隆如雷，震得脚底发麻，仿佛大地也在恐惧地抽搐。
尹国华下令全军就地构筑工事，利用废墟、断墙、枯树做掩体，每一寸土地都要变成坟场。他亲自带队挖坑道，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淌，滴在泥土里，瞬间被吸干。他一边挖一边低声念叨：“兄弟们，这不是打仗，这是活着做人。”
夜幕降临，寒风刺骨，冻得人牙齿打颤。尹国华坐在战壕角落，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啃了一口，又咽下去，喉咙里像卡着石头。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爬了过来，是个新兵蛋子，叫李小五，左臂缠着布条，脸色惨白。
“团长……我怕。”他说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尹国华看他一眼，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怕？怕就得赢！你怕死了，敌人就不怕了吗？”
李小五愣住，眼里泛起泪光：“可我们都快没子弹了……”
“有命在，就有子弹。”尹国华盯着他，“记住，真正的战士不怕死，只怕活得不像个人。”
第二天清晨，日军第五师团终于杀到，炮火密集如雨点砸落，整个村庄都在颤抖。尹国华站在高处，望着漫天飞舞的弹片，鼻腔里全是硝烟的味道，呛得肺疼。他忽然大喊：“弟兄们！守住这道土坡，就是守住我们的命！”
战斗打响了。子弹呼啸而过，像无数细小的蛇钻进耳朵；爆炸声炸裂耳膜，连心跳都被淹没；尸体堆成山，血流成河，腥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但没有人退后一步。
第三天傍晚，尹国华发现一名伤员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根断矛，血流不止。他蹲下来，轻轻扶起那人，那人睁开眼，竟是个老兵，叫老赵，曾在台儿庄拼过命的老兵。
“团长……”老赵喘着气，“别管我，快走。”
尹国华摇头，眼泪差点掉下来：“你是我兄弟，我不走。”
老赵艰难一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守这儿吗？因为这里曾是我们兄弟的葬身之地啊！你不守，谁守？”
话音未落，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炸开，尘土飞扬，两人同时被掀翻在地。尹国华挣扎着爬起来，看见老赵已经不动了，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那是他昨天省下来的口粮。
那一刻，尹国华哭了。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心碎。他抱起老赵的尸体，一步步走向战壕深处，嘴里喃喃：“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走，走了，就对不起死去的人。”
第四天夜里，日军发动总攻。尹国华带领残部死守最后一道防线，阵地只剩不到三百人，弹药几近耗尽。他站在最前沿，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竟举起手枪对着自己额头比划了一下，然后猛地甩头，怒吼：“给我冲！宁死不降！”
那一瞬，所有幸存者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冲向敌阵。有人倒下了，有人爬起来继续冲，鲜血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天空。
战斗结束时，天已微亮。尹国华浑身是血，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老赵的遗物——一枚铜牌，上面刻着“滇军六零军第一营”。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那里原本是徐州的方向，如今只剩一片废墟。
“孙连仲将军，您为何要撤？”他低声问，仿佛听见了历史深处的声音。
没人回答。只有风吹过断墙，呜咽如泣。
风停了，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铁板，压在每个人胸口。尹国华的尸体被抬下战场时，手指还紧紧攥着一把染血的刺刀，刀尖朝天，仿佛仍在呐喊。那不是死者的姿态，而是活着的执念。
陈瓦房已不成村庄，只剩断墙残垣，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头。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与腐烂混合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浓烈得让人窒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是血和泥混在一起的黏腻触感，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此刻，孙连仲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脸上没有悲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肩章歪斜，头发凌乱，右眼角有一道新伤，不知是炮弹碎片还是愤怒划破的。他的眼睛很亮，却毫无温度，像两盏熄灭前最后挣扎的灯。
“汤恩伯。”他低声唤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进空气，“你听见了吗？我们不是败给了敌人，是我们自己先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