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升笑了,眼睛弯成一条缝,“那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去跑?”
“因为他们……”那人语塞。
“因为他们怕丢脸!”阿升猛地站起来,一把拽过那人袖子,“你以为他们是英雄?不!他们是傻子!但正因为傻,才值得敬佩!”
人群沉默了。
风停了。
一只麻雀落在断墙之上,歪头看他。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找到啦!”日本兵兴奋地怪叫,像是抓到了猎物的小狗。
紧接着,女人凄厉的惨叫也炸开了:“不要!别碰我儿子!”
阿升脸色一变,转身就往火场冲去。
“等等!”顾祝同大喊,“你会死的!”
“我不怕死。”阿升回头,咧嘴一笑,“但我怕活得太久,忘了今天是谁把我逼成这样的。”
他扑向油灯,火苗“轰”地窜上房梁,整栋屋子瞬间成了火炬。他在烈焰中回眸,缺了门牙的笑容竟有种诡异的温柔:
“跑!”
那一刻,所有人愣住了。
不是因为火,是因为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燃烧的世界里,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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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淞沪战场已如人间炼狱。
薛岳站在芜福线上,眉头拧成疙瘩,像极了一块生锈的铁锅。他身后站着六十七军的士兵,一个个瘦得只剩骨架,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
“弟兄们!”薛岳吼了一声,声音沙哑,“今天我们不是逃命,是给中国人争一口气!”
“可……”一个新兵怯生生开口,“我们弹药都没了。”
“那就用拳头!”薛岳猛地拔出枪,狠狠砸在地上,“记住,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让敌人知道——中国人的骨头,不是软的!”
这时候,有人从队伍后面挤出来,是个满脸泥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疤,右耳少了一截,一看就是从血肉堆里爬出来的。
“报告长官!”他敬礼,动作标准得不像话,“我是阿升。”
全场寂静。
薛岳怔住:“你怎么还在?”
“我没死。”阿升咧嘴一笑,露出那颗永远无法闭合的豁口,“我还活着,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的脸庞,仿佛要把他们的样子刻进心里:
“我不是为了打仗才活下来的,我是为了替那些没能活着回去的人,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值不值得。”
薛岳眼眶红了,喉咙哽咽:“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想回家。”阿升低声说,“我想见我妈,哪怕她已经不在了。”
“那你先打赢这一仗再说吧。”薛岳拍拍他肩膀,“不然,你连坟头都找不到。”
战斗打响了。
日军如潮水般涌来,炮弹炸裂的声音像雷公打鼓,震得人心发颤。阿升端着步枪冲在最前,一边跑一边喊:
“兄弟们!听好了!我数三下,三下之后,不管谁倒下了,都要往前冲!别回头!”
“一二三——”
没人犹豫,全都跟着冲出去,像一群疯子,也像一群勇士。
就在那一刻,一个日本兵举枪瞄准阿升,却被身旁战友一脚踹翻。两人扭打在一起,滚进战壕,生死不明。
而阿升,正对着天空大喊:“妈!我看见太阳了!它真的出来了!”
那一瞬,阳光穿透硝烟,洒在他脸上,泪痕未干,笑容却灿烂得像个孩子。
后来,这场战役失败了。
但没人忘记那个缺了门牙、会笑也会哭的少年。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活了下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晚,他不是在逃跑,而是在寻找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
那种东西,比命重要,比胜利更真实。
他最终没有回到家乡。
但他留下一句话,刻在松江城墙上,字迹斑驳却清晰:
**“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被人遗忘,请记得——我曾为这片土地,点燃过一盏灯。”**
风起了。
吹过废墟,吹过尸骨,吹过那些未完成的梦想。
也吹醒了所有还活着的人。
他们终于明白:
有些火,不会熄灭;有些人,永远不会消失。
旅座!南面又来一波鬼子!通讯兵满脸烟灰,活像灶王爷的私生子,喊得嗓子劈了叉。
刘启文把钢盔往地上一磕,崩出个凹坑:他奶奶的,当老子是卖炊饼的武大郎?谁来都掀我摊子?突然摸到口袋里半块芝麻饼——今早炊事班老赵硬塞的,这会儿早冻成了砖头。
告诉弟兄们,咔嚓咬下块饼渣,混着血沫子咽下去,等打退了这波,老子请全旅吃南京...话没说完,机枪子弹噗噗噗犁开他脚前三寸土。
侦察连长连滚带爬扑过来:旅座!吴军长他...他...
刘启文突然觉得左耳发烫——那里缺了块肉,是西安事变时被流弹啃的。当年吴克仁递给他烟时说:耳朵掉了好,听得见忠魂哭。
现在,忠魂在松江上空嚎得像腊月北风。
——
司令部里,陈诚第三次摔了钢笔,墨水溅上地图,把上海染成膀胱炎患者的尿色。
找?怎么找?他揪着参谋长的领带,你他娘告诉我,67军的传令兵是长了翅膀还是穿了隐身衣?
窗外传来卡车急刹声,接着是——有人把文件柜撞翻了。闯进来的小兵满脸是血,敬礼时掉出半颗牙:报告!吴军长遗体抢回来了!就是...就是...
有屁快放!
鬼子在他口袋里塞了张纸条...小兵哆嗦着展开染血的纸,上面画着滑稽的日式灯笼,旁边写着汉字:金陵城见。
陈诚突然笑起来,笑得警卫员直往后退——上次长官这么笑,是在南京听说张学良被软禁时。
好得很。他慢慢撕碎纸条,告诉炊事班,今晚吃寿司。
——
南京城外三十里,溃兵像被捣了窝的蚂蚁。
看路啊瘪三!汽车兵探出脑袋骂,差点被流弹掀了天灵盖。后车厢里,机枪手老曹正用刺刀撬罐头,突然瞪大眼:操!这午餐肉会动?
仔细一看,哪是什么午餐肉——是挤在弹药箱间的伤兵,肠子流出来缠住了扳机。
兄...兄弟...伤兵嘴里的血泡噗噗响,给我个痛快...
老曹的烟头掉在对方衣领上,烧出个焦黑的洞。他想起出发前,媳妇在车站塞给他的护身符,说是从栖霞寺求的。现在那符正在他胸口发烫,烫得心脏都要穿孔。
闭眼。老曹把枪管抵在伤兵眉心,突然听见咻——的尖啸。
炮弹落下时,他最后闻到的竟是媳妇头发上的桂花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