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长安城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中苏醒。城外十里，李克用的沙陀大营如一头蛰伏的凶兽，沉默而致命。城内，昨夜神迹带来的狂热尚未完全消退，百姓的眉宇间却已重新爬上了对战争的忧虑。
然而，新皇黄巢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并非点兵备战，而是颁布了一道足以让整个天下为之震动的诏书——《大齐开元诏书》。
这并非一道写在明黄卷轴上的圣旨，而是由格物院连夜赶工，用最先进的雕版印刷术印制的成千上万份传单。天还未亮，这些墨迹未干的纸张，就贴满了长安城的每一条大街，每一处巷口，甚至被专人送到了城外沙陀军的箭矢射程之外。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识字的百姓念出诏书上的内容时，整座长安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诏书内容，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其一，“耕者有其田”！所有无主之地、叛逃官吏和旧唐宗室的田产，尽数收归国有，然后以户为单位，按人头平均分配给城中所有无地的百姓、流民！并即刻成立“农会”，由德高望重的农人自行推举会长，监督田亩分配，调解纠纷！
其二，“新四民论”！废除唐律中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户籍制度，尤其是歧视性的匠籍、商籍。自今日起，士、农、工、商，皆为大齐国之基石，地位平等，无有高下之分！商贾之子可科考，工匠之技可封爵！
其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日起，开设“律法修订馆”，由楚王王公领衔，延请法家名士，以“公平”为唯一准则，编撰《大齐律》！新律面前，人人平等，皇亲国戚，亦无特权！
这三条，如三柄重锤，狠狠砸碎了千百年来压在底层人民头上的枷锁！
“什么？分田地？按人头分？老天爷啊！我刘老三做了一辈子佃户，也能有自己的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跪在布告前，浑浊的老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匠籍……废了？俺的儿子，孙子，再也不用生生世世当铁匠了？他也能去读书，也能当官了？”一个满身油污的铁匠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先是怔住，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引得周围的工匠们一片沸腾！
“商贾之子可科考……哈哈，哈哈哈哈！我王百万的儿子，也能光宗耀祖了！”一个肥胖的商人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儿子身穿官袍的模样。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神迹”，而是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一个人身家性命的巨大利好！恐惧和忧虑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狂热！他们奔走相告，将新皇黄巢视作下凡的救世主，是真正为他们这些“蚁民”谋福祉的圣人！
然而，皇城之内，刚刚举行完第一次朝会的含元殿上，气氛却冰冷如铁。
以新任宰相赵璋为首的一批降臣，脸色铁青，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们投靠黄巢，是为了在新王朝中延续他们士大夫阶层的荣耀与特权，成为名垂青史的“从龙之臣”。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黄巢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新王朝，而是一场要将他们连根拔起的社会革命！
士农工商平等？那他们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自诩为“治国之才”的士人，跟那些浑身铜臭的商贾、满身油污的工匠，还有那些刨土的泥腿子，还有什么区别？这简直是斯文扫地，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万万不可啊！”赵璋第一个站了出来，率领着身后十几名文官，齐刷刷跪倒在地。他声泪俱下，言辞恳切：“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各司其职，方能天下安定。士为四民之首，教化万方，乃国之栋梁。若强行平等，则尊卑不分，秩序崩坏，人心浮动，此乃动摇国本，自毁长城之举啊！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一众文官齐声哭嚎，大殿中充满了悲怆的气氛。
黄巢高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这群“忠臣”的表演。他没有与他们辩论一句经义，也没有驳斥他们的“国本论”。他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
两名亲卫抬着一张巨弓走上大殿，沉重地放在了殿中央。那是一张三石强弓，弓身以黑铁包裹，闪烁着森冷的光泽，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压迫感。
“赵爱卿，”黄巢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说你是国之栋梁。那好，你，还有你们，谁能拉开这张弓，朕，就听谁的。”
大殿之内，哭声戛然而止。
赵璋和一众文官全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比试拉弓？这简直是对他们斯文人最大的侮辱！
赵璋涨红了脸，硬着头皮上前。他一个年过半百、养尊处优的文人，哪里干过这种粗活？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那弓弦却纹丝不动。他不信邪，换了好几个姿势，憋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那张三石强弓却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下一个。”黄巢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又有几个自诩年轻力壮的文官上前尝试，结果无一例外，别说拉开，能让弓弦微微颤动一下的都寥寥无几。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退下，站在一旁，又羞又怒。
“宣，刘大福。”
片刻后，一个穿着锦缎衣衫，却掩不住一身精悍之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昨日被黄巢点为探花的商人之子，刘大福。他自幼在自家粮油铺扛活，练就了一身惊人的臂力。
他走到弓前，二话不说，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双臂肌肉虬结，只听“嗡”的一声闷响，那张三石强弓竟被他硬生生拉成了满月！
满朝文官，倒吸一口凉气！
“宣，守城有功者，铁匠张猛。”
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上殿来。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伤疤和烫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火焰与钢铁的气息。他看都没看那些文官，抓起强弓，甚至没有怎么发力，动作举重若轻，轻松地便将弓拉满，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晃了晃。
“！！！”
赵璋等人的脸，已经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黄巢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手指着刘大福和张猛，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看见了吗？赵璋！这就是朕的‘国本’！”
“能拉开弓，守卫疆土的人，是国本！能打制兵器，让士卒有利刃可持的人，是国本！能在田里种出粮食，让三军将士和满城百姓不饿肚子的人，是国本！”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刀，死死地剜在赵璋等人的脸上。
“至于你们……你们的笔杆子，在城外沙陀人的弯刀面前，能做什么？！”
这番话，比任何羞辱都来得更加诛心！它不是在挑战他们的权威，而是在彻底否定他们存在的价值！赵璋等人被这番话震得体无完f肤，灵魂都在颤抖，他们所依仗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所标榜的“士族身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务实、更赤裸的力量标准，砸得粉碎！
一些心思活络的文官，眼中已经闪过一丝惊惧和退意。他们意识到，这个大齐，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黄巢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随即颁布了第二道命令：“律法修订馆，即刻增设‘监察部’！由朕亲领！凡对新政阳奉阴违、暗中阻挠者，无论官职高低，亲疏远近，一律以‘叛国罪’论处，杀无赦！”
这是新生的“大齐律法”，第一次亮出了它血淋淋的獠牙！
赵璋等人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要将皇城的屋顶都给掀翻！
“陛下万岁！新政万年！”
“吾等愿为陛下效死！扞卫新政！”
一名亲卫匆匆来报，声音激动得发抖：“陛下！城中……城中数万百姓，工匠、商贾、农人，自发聚集到承天门外，跪地请愿，誓死支持新政！”
赵璋等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殿门前，透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皇城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海洋。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举着的，是锄头、是铁锤、是算盘、是扁担……这些最朴素的生产工具，此刻却汇成了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钢铁洪流！
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催命的丧钟。他们面如死灰，彻底明白了，黄巢的“国本”，到底是什么。
然而，就在黄巢准备亲自出去安抚民众，将这场政治风暴推向高潮时。
一名身穿黑衣的监察部官员，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进大殿，穿过失魂落魄的文官们，径直来到黄巢面前，低声呈上了一封刚刚截获的密信。
“陛下，这是从赵璋府上搜出的，准备送往城外李克用军中的。”
黄巢展开信纸，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八个字，字迹却如毒蛇般狰狞。
“静待时变，内外夹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