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师铎在府外求见的消息,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黄巢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位待价而沽的新科状元身上。他将那张记录着惊天秘密的纸条贴身收好,转身对王景略说道:“景略,随我走一趟。”
王景略,算学科的榜眼,一个对数字和格律有着近乎痴迷般热情的年轻人。他不知道陛下要去哪,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
一行人,几名亲兵,目标明确——唐廷的“将作监”与“少府监”旧址。
长安城破的战火,将这两处代表着大唐最高工艺水平的官署烧成了白地。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火与尘土混合的呛人味道。
赵璋看着这片废墟,满心不解。他不明白,陛下放着满城金银财宝不去清点,为何偏偏对这片瓦砾堆感兴趣。
黄巢没有解释,他踩着瓦砾,径直走到一处被烧塌的大殿中央,用脚跺了跺地面,沉闷的回声显示着下方的中空。
“挖开。”
亲兵们得令,用刀戟撬开烧得焦黑的地砖,很快,一个覆盖着厚重铁板的地下入口暴露出来。
铁板被合力抬开,一股混合着金属、桐油和陈年木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一条深邃的石阶通向无尽的黑暗。
当火把的光亮照亮下方的瞬间,饶是黄巢早有预料,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而他身后的王景略和赵璋,则彻底呆立当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地下的仓库,庞大得如同一个地底洞窟。这里没有战火波及,一切井然有序。
但这里没有一箱金银,没有一匹绸缎。
入目所及,是堆积如山的——零件。
无数被精心保养、涂着防锈油脂的齿轮、轴承、弩机机括、甲片、马铠模具……它们被分门别类地码放在巨大的木架上,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而在仓库的更深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上万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图录和典籍。
王景略颤抖着手,取下一卷,小心翼翼地打开。
《武侯连弩新解》、《马公翻车(水排)图考》、《祖氏车舆机械录》……
一卷卷,一个个在后世或失传、或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此刻就以手稿复刻本的形式,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那纸张的触感,那墨迹的厚重,让这位算学天才激动得浑身发抖,眼中泛起泪光。
“陛下……这是……这是国之重器!无价之宝!”王景略的声音都在哆嗦。
这才是大唐数百年积累下来,最宝贵的财富!
“传我命令,召集城中所有在册的工匠,来此地见我。”黄巢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中回响。
然而,一个时辰后,来到废墟前的,只有百余名衣衫褴褛、面带惶恐的普通匠人。他们多是木匠、石匠、皮匠,干的都是些体力活。
而那些真正掌握着核心技术的“大匠”、“都料”(总工程师),一个都没来。
一名管事的文书匆匆来报,脸上带着几分难堪:“陛下,那些……那些大匠通过行会传话,说……说匠人的手艺,子承父业,传内不传外,祖宗规矩不能破。他们……他们不为……不为‘贼’效命。”
话音刚落,周围的亲兵们已是怒容满面,腰间的刀柄被攥得咯咯作响。
“反了他们!”赵璋怒喝道,“一群贱籍匠户,竟敢违抗圣意!陛下,末将请命,将他们全都抓来!看他们的骨头硬,还是刀子硬!”
黄巢却摆了摆手,脸上不见丝毫怒气,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他知道,这是知识分子的傲慢,只不过这次,是属于技术工匠的傲慢。他们以技术为壁垒,以行会为城池,扞卫着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和那份卑微的尊严。
用武力强迫,得到的只会是消极怠工和藏奸耍滑。
“景略,把你献上的那张图纸拿来。”
王景略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水力锻锤图解》,呈了上去。
黄巢将图纸在身前的一块石板上展开,从地上捡起一块白色的石灰石,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张精密复杂的图纸上,画了三个圈。
“这张图,很好。但有三个地方,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王景略一愣,这张图是他家传之宝,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怎么会错?
“其一,这里的传动齿轮组,受力不均,长期运转,必然会从应力最集中的卯榫处崩裂。应该改成差速结构,分散应力。”
“其二,水力臂的杠杆比不对,浪费了至少三成的水流冲力。支点后移三寸,力臂延长一尺,效率能翻上一番。”
“其三,也是最可笑的一点,锻锤的落点居然是平面。你们难道不知道,用尖锐物撞击,压强才最大吗?把锤头改成钝角楔形,锻造百炼钢的效率,能再提一倍!”
黄巢一边说,一边用石灰石在地上飞快地画出改良后的草图。他口中不断冒出的“应力”、“杠杆比”、“压强”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在所有匠人听来,如同咒语。
但那地上的草图,那清晰的结构,那直指核心的改良方案,却像是一道道天雷,劈在每一个懂行的人心里!
王景略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图,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用自己最擅长的算学心算片刻,随即脸色煞白。陛下说的……全对!而且,他提出的改良方案,完全符合数理逻辑,简直是……鬼斧神工!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粗布衣衫,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再也按捺不住,分开众人,踉跄着走了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草图,仿佛在看什么绝世珍宝,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你……你……阁下是如何知道‘应力集中点’的?还有那‘最优杠杆比’!这……这正是我孙家三代人,耗尽心血都未能攻克的难题啊!”
老者声音激动得发颤,他看着黄巢,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狂热,哪里还有半分倨傲。他就是城中所有核心工匠的总头领,官拜“都料”的孙思邈的后人,孙承宗。
黄巢看着他,淡然一笑,将手中的石灰石丢掉,拍了拍手上的灰。
“在我这里,没有匠户贱民,只有‘工程师’。”
“工程师?”孙承宗和所有匠人都是一脸茫然,这个词他们从未听过。
“能解决问题,能改进技术,能让这天下变得更好的人,就是工程师。”黄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蛊惑,“凡能工巧匠,皆可入我新设的‘大齐格物院’。入院者,授‘格物学士’之位,地位等同翰林,俸禄等同将军!有惊天动地之才者,封侯拜将,亦非难事!”
轰!
“工程师”、“格物学士”、“封侯拜将”!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所有工匠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是匠户,是贱籍,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空有一身惊天动地的手艺,却世代被人瞧不起,连官都不能考。可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给了他们一个前所未有的许诺!一个能靠手里的技术,堂堂正正地站起来,甚至封侯拜将的上升通道!
这是一种何等的尊重!何等的诱惑!
孙承宗身体剧震,看着黄巢那双深邃的眼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草莽反贼,而是一位真正懂得他们价值、并愿意为这份价值赋予无上荣耀的……知己!
“罪民孙承宗,叩见陛下!”
老都料再无半分犹豫,双膝一软,对着黄巢深深叩首,“愿率长安所有匠人,为陛下效死命!入格物院,为‘工程师’!”
“愿为陛下效死命!”
他身后,那些原本躲在暗处观望的大匠们,此刻也纷纷涌出,跪倒一片,神情狂热。
收服了这群沉睡的巨匠,黄巢没有片刻耽搁。
他带上刚刚归心的孙承宗,以及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布卡,三人秘密前往了大明宫的含元殿。
他要去兑现对李俨的承诺,寻找那个所谓的“天命”。
含元殿,大唐的门面,此刻也已在战火中半毁。但根据黄巢从李俨那里得到的模糊信息,秘密并不在殿内,而在殿下。
孙承宗根据世代相传的只言片语,结合黄巢提供的一些关于“承重结构”、“通风口位置”的现代建筑学思路,两人竟真的在大殿基座的一处极其隐秘的龙纹浮雕后,找到了一个机关入口。
“陛下……当心,传说下面……是通往地府的。”孙承宗的脸色有些发白。
黄巢不置可否,率先走了进去。
地道之下,并非什么地宫皇陵,而是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建筑群。
当火光照亮整个空间时,孙承宗和阿布卡都彻底失声了。
这是一个由无数巨大青铜齿轮、层层叠叠的水晶棱镜和密如蛛网的复杂铜管构成的宏伟机械。它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像是一头死去的远古巨兽,充满了超越时代的神秘与威严。整个机械的核心,仿佛在模拟着某种天体运转的轨迹,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几何美感。
“这是……天公造物吗……”孙承宗喃喃自语,他用“阴阳”、“五行”、“气脉”来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切,却发现自己的知识在这宏伟的造物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黄巢的目光,则死死地锁定了机械的最中心。
在那里,一个约莫人头大小的十二面黑色晶体,正悬浮在半空中,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它散发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微弱能量波动,但正是这种波动,让黄巢脑海中的“天命系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
就像是游子见到了母亲,或是磁铁找到了它的另一极!
黄巢一步步走近,在那黑色晶体下方的青铜基座上,他看到了两个用先秦大篆雕刻的古老文字。
他并不认识这种字体。
但脑海中的系统,却在瞬间自动将其翻译了出来。
【归墟】
就在黄巢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枚名为“归墟”的黑色晶体时,异变陡生!
他的脑海中,系统从未出现过的红色警告疯狂弹出!
【警告:检测到同源高维干涉器‘归墟’!正在尝试链接……链接失败……】
【警告:系统权限被压制!历史修正能力暂时冻结!】
下一刻,不等黄巢做出任何反应,一股磅礴无匹的信息洪流,顺着他与晶体之间那无形的联系,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自己兵败狼虎谷,身死泰山之巅的凄惨下场!
他看到了朱温篡唐,看到了五代十国数不尽的白骨与烽火!
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时空,一个又一个时代,无数的英雄与枭雄,无数的悲欢与离合……
最终,所有的画面定格。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站在不同的历史节点,却同样站在了这台名为“归墟”的机器前,同样伸出了手,做出了……与他完全相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