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包袱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秦羽的鼻尖飞过,“砰”地一声砸在巷道的泥地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包袱散开,露出几件破旧的粗布衣衫。铁匠铺里传来的怒吼如同重锤,震得秦羽耳膜嗡嗡作响,也让周遭零星几个路人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一瞥。
秦羽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并非源于羞耻,而是源于一种骤然被打入现实底层的冲击。国公府公子的身份在此刻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负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和慌乱,牢记着玄七“落魄少年”的叮嘱,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朝着铺内那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面容被炉火映得通红的壮汉,深深鞠了一躬。
“张……张师傅,”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卑微,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小子不是来打秋风的,小子有力气,能干活!只求师傅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一口饭吃,工钱……工钱不敢奢望!”
他低着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铺内。炉火正旺,风箱呼哧作响,一个年轻的学徒正奋力捶打着烧红的铁条,汗水滴在铁砧上,发出“刺啦”的轻响,瞬间蒸发。而在那壮汉——老张身旁的阴影里,挂着一件半旧的皮围裙,围裙边缘,靠近系带的地方,似乎有一小块不显眼的、深色的污渍,形状……有些怪异。
老张停下擦拭手中铁钳的动作,那双因常年面对炉火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如同打量一块废铁般上下扫视着秦羽。他脸上果然有一道狰狞的烫伤疤痕,从左侧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随着他面皮的抖动而微微扭曲,更添几分凶悍。
“有力气?”老张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粗糙,“细皮嫩肉的,能抡得动三十斤的大锤?扛得起百斤的铁料?怕是连风箱都拉不动半柱香!”他语气极尽嘲讽,但秦羽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凶狠的眼神深处,并无真正的恶意,反而像是在进行某种苛刻的检验。
“小子……小子可以学!”秦羽抬起头,眼神努力表现出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倔强和渴望,“拉风箱,搬铁料,打扫铺子,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求师傅给个机会!”
这时,那拉风箱的学徒似乎气力不济,风箱节奏一乱,炉火顿时黯淡了几分,原本烧得通红的铁条瞬间蒙上一层灰黑。老张眉头一皱,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随手将铁钳往铁砧上一扔,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秦羽心念一动,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到风箱前,对那有些愕然的学徒低声道:“让我试试。”他接过风箱把手,回忆着幼时在府中工匠处偶然看到的场景,沉腰坐马,双臂均匀发力,一推一拉之间,风箱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呼——呼——”声,炉中的火焰随之重新稳定而旺盛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光将整个铺子映照得更加明亮,铁条再次恢复了炽热的赤红。
他这手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对力度和节奏的精准控制,非长久练习不能掌握。秦羽也是凭借过去暗中打下的武学根基和对身体力量的精细把握,才能勉强模仿得像模像样。
老张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凶恶的模样,哼了一声:“倒是有点机灵劲儿,不像那个蠢货。”他指了指地上的包袱,“捡起来。铺子后面有间堆放杂物的棚子,收拾出来能睡人。管吃管住,没工钱,试用三天,干不好立马滚蛋!”
秦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道谢,捡起包袱,在老张不耐烦的指点下,走向铺子后门。那棚子低矮阴暗,堆满了废弃的铁料、煤渣和各式破烂,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烂混合的刺鼻气味。他没有任何抱怨,默默地开始清理,将有用的东西归类堆放,没用的搬到巷口,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整理出一个能容身的角落,铺上自己那件破旧的衣衫。
从这一天起,秦羽成了张记铁匠铺的临时学徒。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开关。天不亮就要起床,帮着准备炉火,搬运沉重的生铁料,在震耳欲聋的捶打声和灼人的热浪中,学习辨认火候,递送工具,清理煤渣。他的手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掉又结成厚茧,肩膀和手臂因长时间用力而酸痛不堪,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地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吃的也是粗粝的杂粮和寡淡的咸菜,与过去国公府的锦衣玉食堪称云泥之别。
然而,秦羽没有丝毫懈怠。他沉默寡言,手脚勤快,将老张每一个指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他暗中观察,学习着打铁的技巧,甚至在某些老张和正式学徒休息的间隙,偷偷尝试着捶打一些边角料,感受着铁料在千锤百炼下的变化。他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坚韧的适应力,似乎渐渐赢得了老张一丝微妙的认可,虽然嘴上依旧是骂骂咧咧,却偶尔会指点他几句打铁的诀窍。
更重要的是,他时刻谨记着自己的任务。他留意着每一个来往铺子的客人,从定制农具的农户,到修补刀剑的兵丁,再到采买铁器的商贩,试图从中找出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他也暗中观察老张,发现他除了脾气暴躁,手艺极其精湛外,似乎与寻常铁匠并无不同。那件皮围裙上的污渍,他后来找机会靠近仔细看过,似乎只是凝固的树脂混合了铁锈,并非他想象中的血迹或其他标记。
难道玄七所说的“另一条线”,并不在老张身上?还是需要特定的时机才能触发?秦羽心中充满了疑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铺子打了烊,学徒也收拾东西回了家,只剩下秦羽在清扫地面的煤渣。老张坐在门槛上,就着一碟咸菜啃着冷硬的馒头,目光望着西市渐渐稀疏的人流,脸上少了几分平日的凶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郁。
“小子,”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像平日那般吼叫,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看你干活的样子,不像穷苦人家出身,倒像是……落难的。”
秦羽心中一惊,停下手中的扫帚,谨慎地回答:“家里……遭了水灾,亲人都没了,只剩我一个逃出来讨口饭吃。”
老张啃着馒头,没有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这世道,谁还没点难处。能在铁砧前站稳,把废铁敲打出形来,就算没白活。”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莫名深沉,“有些东西,就像这铁胚,看着是块废料,经历千锤百炼,去了杂质,说不定就能成钢,成利器。”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秦羽正琢磨着其中的深意,老张却已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馒头屑:“收拾完早点歇着,明天有一批急活,城北李掌柜订的二十把精铁柴刀,用料要足,火候要准,别给老子搞砸了。”
“是,张师傅。”秦羽应道。
老张转身走向后院,就在他身影即将没入黑暗时,他似乎无意间,用脚踢了一下墙角堆放着的一小堆看似毫无用处的、形状不规则的生铁碎料。其中一块巴掌大、边缘带着奇特螺旋纹路的铁块,被踢得微微滚动,露出了压在底下的一小角——那是一个用尖锐物体匆忙刻画的、极其简陋的图案!
由于角度和光线,秦羽只看清那图案似乎是一只鸟的……爪子?或者说,是类似鹰隼之类的猛禽的足部轮廓的一部分!线条粗糙仓促,却透着一种隐秘的意味。
秦羽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忍着立刻冲过去查看的冲动,继续不动声色地扫着地,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在那块铁块上。老张这个动作,是无心之举,还是……某种暗示?这简陋的猛禽爪印,与那皇室专属的云雁徽记截然不同,它代表着什么?是影楼的另一层联络暗号,还是……老张所连接的“另一条线”的标志?
铺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炉火已熄,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在冰冷的铁具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块带着神秘刻痕的铁块,静静地躺在墙角,仿佛一个无声的谜题,等待着他在夜深人静时,去揭开它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