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慕白默许,嫣儿瞬间睡意全无,眼眸亮得惊人。她赤着脚便从床榻上轻盈跃下,三两步跑到桌案前坐下,浑然不顾冰凉的木地板。
慕白嘴唇微动,似想提醒她注意仪态,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慕白,我们玩个游戏如何?”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不容拒绝的活泼,“快问快答!我来问,能说的你便答,不能说的你便沉默。这样总可以吧?”
看着她那与记忆中某人如出一辙的、带着狡黠与期待的明亮眼神,再想到自己因天人五衰而即将陷入的漫长沉眠……慕白在心中轻叹。罢了,就在沉睡之前,再纵容这丫头一次吧。
嫣儿见状,立刻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的名字。她首先指向北堂少彦与陆染溪的名字,语速极快:
“楚媚筠指使我舅舅给北堂少彦下药,北堂墨则想对我娘下手,但中间出了差错,最终阴差阳错,让我娘和北堂少彦……呃,‘滚’在了一起?”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太文雅,但一时也找不到更贴切的。
滚在一起?
慕白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丫头,用词还是这般……不拘小节。他无奈地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混乱的开端。
“那么,”嫣儿的手指迅速移到北堂墨和楚媚筠的名字上,眼中闪烁着推理的光芒,“难道说,原本想害人的那两个,自己反倒‘滚’到了一起?所以北堂离才会勃然大怒,直接处死了楚媚筠?因为他此举,相当于一次性毁了他三个儿子——北堂少彦失忆,北堂墨行为不端,还有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北堂弘!是不是这样?”
与其让她天马行空地猜测下去,不如将能说的部分和盘托出。慕白再次颔首,声音平稳地补充道:
“是。北堂少彦与陆染溪阴差阳错结合后,你舅舅本已接到定国侯夫人的密令,要取其性命。然而关键时刻,你母亲随身佩戴的玉佩,从北堂少彦怀中滑落……你舅舅认出此物,最终手下留情,只将他弃于街角,算是……间接保住了他一命。”
“原来如此……”嫣儿若有所思,随即指尖点向北堂弘的名字,问出核心疑点,“那我始终想不通,北堂弘为何会出现在我娘房间?他在这局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他是自愿的。”慕白解答道,“当他从密室赶到时,北堂少彦已然离去。但他撞见了与楚媚筠在一起的北堂墨,立刻猜到计划生变。于是,他选择假装被皇后迷晕,出现在你娘房内……此举,一是为了保全你娘的名节,二来……也是因为他心中,始终存着对你娘的一份情意。”
“好,就算这样。那为什么北堂少彦会完全不记得他曾碰过我娘?” 这始终是最大的谜团之一,见慕白今日难得坦诚,她决心一次问个明白。
慕白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这便要问楚媚筠那个蠢货了。‘桃花醉’此药,微量即可奏效。而你舅舅当时神智不清,竟将整整一瓶,全数下在了北堂少彦的酒杯之中。”
嗬!
嫣儿瞬间了然。原来是药量下得太猛,直接导致那段记忆被过于强烈的药性冲击得七零八落,甚至是彻底覆盖了!
刹那间,我收敛了所有嬉笑玩闹的神色,面容一肃,目光如炬地看向他,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底已久的关键问题:“当年,你为何会那般匆忙地离开?在那最关键的时刻。”
慕白迎上我的视线,没有回避,声音低沉而清晰:“青玄临盆,性命垂危。同命蛊虫,生死相牵。” 短短十六个字,道尽了当时的危急与他的别无选择。
“那……孩子呢?”我立刻追问。
“孩子无恙。”慕白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了远处,“他如今,是北堂少彦的义子,名为——卓烨岚。”
(他将是未来的夫婿,你与他的缘分,是我与般若命运的剪影投射于轮回之中,注定生生世世,相伴相随。)
这后半句话,慕白终究未能说出口。他了解眼前这丫头,看似古灵精怪、跳脱不羁,骨子里的执拗却丝毫不逊于昔儿。一旦让她知晓这等“安排”,怕是会激起她强烈的逆反之心。罢了,且让一切,随缘而行吧。
“最后一个问题,”我紧盯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北堂弘,他到底……死没死?”
慕白却突然移开目光,转而望向窗棂外那轮即将沉入山峦之后的弯月,语气变得疏离而淡漠,带着明显送客的意味:“时辰不早了,你该安寝了。待你醒来,便自行离去吧。此间因果已了,贫僧……不再欠你们什么了。”
话音未落,他竟像是生怕我再追问什么,近乎仓促地起身,拂袖之间,身影已如青烟般消失在禅房门口,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看着他那几乎是“逃”走的背影,先是怔住,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活像一只偷吃到胡萝卜的小兔子。
慕白这个笨蛋……连说谎都不会。
他看似什么都没回答,但那仓促的回避、刻意的转移话题,以及最后几乎称得上失态的离开……早已将答案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果然,与我推测的一般无二。
北堂弘,才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那个最深藏不露、也最危险的——最大变数。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手脚并用地爬回床榻,用厚厚的棉被将自己裹成一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山里的夜,真是刺骨地冷。
眼皮沉得如同坠了铅,再也支撑不住,我很快便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执着的敲门声将我惊醒,伴随着舅舅陆安炀在门外委屈巴巴、带着哭腔的呼唤:
“昔儿,昔儿……我饿,我饿啊……”
嘶——
慕白那个死秃驴,不会真这么不靠谱,自己溜之大吉了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摸索着穿好衣物,上前打开了房门。只见舅舅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要高的巨大包袱,正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神情活像个被遗弃的大型犬。
“你……你这是要搬家吗?”看着那鼓鼓囊囊、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包裹,我顿感一个头两个大。
舅舅,我也饿啊!
“慕白呢?”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走了,”陆安炀老实地回答,指了指自己,“说,跟着你,保护昔儿。”
得,慕白果然跑路了。
鉴于舅舅的心智如同孩童,我决定直接对他下达指令:“以后,不要叫我昔儿了,叫我‘霏嫣’,或者‘嫣儿’。”
“为什么呀?”他歪着头,满脸不解。
我信口胡诌,开始忽悠他:“你忘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死之前,不是放了一把大火吗?那场火烧出了好多好多的浓烟。我改这个名字,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些像浓烟一样笼罩着我们的仇恨!”
陆安炀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哦……好,嫣儿,饿!”
安抚好舅舅,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空旷无人的山林,运足中气大声喊道:
“有没有人啊——?!”
果然,电视剧诚不欺我!皇帝和一方霸主派来的暗卫,永远是标配!
不过片刻,几道身影便如鬼魅般从山林不同方向掠出,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他们明显分属两拨人马:一拨身着宫中侍卫的劲装,另一拨则是一身玄衣,衣摆处用暗线绣着妖异的彼岸花图腾。
“大小姐!”
“长公主殿下!”
他们齐齐躬身行礼。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我那两位看起来不太靠谱的“爹”,做事还算周到。
“回家!”我小手一挥,下达了最终指令,“回仇府!”
“是。”
皇城侍卫们面面相觑,眼底藏着不甘与担忧。在他们看来,公主金枝玉叶,理应回到守卫森严的皇宫,待在陛下身边才最为稳妥。然而,北堂少彦临行前那句“一切以公主之意为主”的严令犹在耳边,他们纵有千般顾虑,也只能躬身领命,将那份劝谏咽回肚里。
啧啧……
这说一不二、当家做主的感觉,着实不赖。
一个时辰后,趴在舅舅宽阔背上的我几乎快要睡着,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阔别三日的仇府。朱门高耸,看似低调,细节处却尽显奢华。
陆安炀眼巴巴地望着大门,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响,他急不可耐地嚷道:“昔……不对!嫣儿!舅舅饿!要鸡腿!好多好多鸡腿!”
“吃!放心吃!”我从他背上利落地跳下来,小手一挥,语气豪横,“反正我爹有钱,咱们可劲儿吃也吃不垮!走,回家!”
守门的两个小厮早已机灵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声音洪亮得几乎能穿透云霄:
“大小姐回府了——!”
“大小姐回府了——!”
那嗓音尖锐刺耳,直震得我耳膜发痒。还未等我走到前厅,就听两道疾风破空之声传来!只见一玄一青两道身影快得几乎化作虚影,一前一后,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与狂喜,朝着我的方向猛冲过来!
如此迅猛的内力波动,瞬间触动了陆安炀保护的本能。他眼神一凛,想也不想便将我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守护兽。
我那两位可怜的爹,满腔的思念与关切还未及表达,连女儿的脸都没看清,迎接他们的,便是自家大舅哥那不由分说、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拳头!
“快!快叫你那大舅哥停下!”季泽安一边手忙脚乱地格挡着那毫无章法却力沉千钧的攻势,一边气急败坏地冲着北堂少彦喊道,语气里充满了憋屈,“真是烦死了!跟你打还不够,现在还得跟你大舅哥打!这算什么事儿!”
北堂少彦亦是哭笑不得,试图解释:“大舅子,是我们!是自己人!”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陆安炀更加迅猛的拳风,以及他那执拗的、护犊子般的低吼:“坏人!抢侄女!打!”
看着被陆安炀揍得鼻青脸肿的两人,我心情大为舒畅。季泽安左眼窝泛着明显的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块,渗着细微的血丝,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此刻也散乱了几缕,显得颇为狼狈。北堂少彦更是没能幸免,右边颧骨高高肿起,带着一片瘀红,明黄色的龙袍衣领都被扯得歪斜,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
这模样,着实为昔儿和她娘亲,小小地收回了一点利息。
“舅舅,停手。”我轻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哦。”陆安炀应得干脆利落,周身那磅礴骇人的内力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宛如听话的巨兽被瞬间安抚。他安静地退到我身侧,仿佛刚才那个大打出手的人不是他一般。
我那两位挂彩的爹——季泽安与北堂少彦,此刻才敢忍着疼,龇牙咧嘴地凑上前来。两人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想靠近我又似乎牵动了伤口,不时倒吸一口冷气,那副既想讨好又疼痛难忍、小心翼翼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滑稽,令人忍俊不禁。
“嫣儿,饿。”陆安炀可不管他们复杂的心思和身上的伤,扯了扯我的衣袖,再次强调他的核心需求,眼神纯净得像等待投喂的大型犬。
虽然一时没搞明白为何陆安炀会突然改口叫我“嫣儿”,但季泽安与北堂少彦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牵动了眼角的伤),凭借多年(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练就的求生欲和眼力见,立刻抓住了重点。
“摆膳!快摆膳!”季泽安捂着肿起的嘴角,含糊不清却语气急切地回头吩咐管家。
“对对对!还有鸡腿!”北堂少彦也赶忙补充,声音因脸颊肿胀而有些怪异,却比季泽安还要洪亮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强调,“多多的上!管够!”
刹那间,整个仇府前院如同上了发条般运转起来,仆从们强忍着不去看两位主人那精彩纷呈的脸,脚步匆匆,只为满足那位刚刚归家的大小姐,以及她身边那位胃口极大、武力值更高的“守护神”最朴素的愿望。
舅舅将我稳稳地扛在他宽厚的肩头,如同托着一件稀世珍宝。在管家躬身引路下,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宽敞华丽的正厅。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动作轻柔得与那身骇人内力全然不符。我拍了拍衣角,目光扫过厅内陈设,随即大剌剌地、理所当然地走向了那张象征着最高地位的主位,安然落座。
而我身边那两位爹——曾搅动江湖风云的一代枭雄季泽安,与执掌万里江山的一国之君北堂少彦,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或诧异,反而都是一副“理当如此”、“合该如此”的坦然模样。
季泽安甚至还顺手将主位上的软垫替我挪正了些,北堂少彦则不动声色地将手边一盏温度刚好的香茗推近了我几分。
他们这般自然而然、甚至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举动,看得周围垂手侍立的管家、仆从们目瞪口呆,一个个低眉顺眼,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险些管理不住脸上的表情。
这……
一位是掌控天下财富、叱咤风云的枭雄;一位是口含天宪、执掌生杀的帝王。
如今在自家女儿(虽是名义上的)面前,竟是这般……伏低做小、百依顺遂的模样?
这般景象若是说出去,普天之下,恐怕无人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