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少彦与季泽安虽满心期盼我能随他们一同离去,但忆及上一世我自焚椒房殿的决绝与刻入骨髓的倔强,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敢说出口,只得将这份牵挂压下,依言转身,准备去重新调动、部署各自麾下的力量。毕竟,眼下摆在明面上的仇敌,已有数位之多。
“那个……”我轻声唤住了正要迈步的两人。
他们应声驻足,回身望来,目光中带着询问,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静默了片刻,体内的嫣儿终是按捺不住,抢过了身体的控制权,语速略快地低声道:“去查药王谷,查定国侯府……”她说着,偷偷瞄了一眼旁边闭目养神的慕白,见他毫无反应,胆子便大了些,声音也清晰了几分,“……还有,查慕青玄。”
当“慕青玄”这个名字出口时,北堂少彦与季泽安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投向了慕白,见他依旧如同老僧入定,毫无表示,心下稍安,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昔儿,”北堂少彦语气温和,带着安抚,“你无需担忧过多。这些线索,方才我们心中已有计较。眼下,没有什么比你和染溪安然无恙更重要。”
“就是!”得知染溪尚在人世,那个带着几分痞气、笑容爽朗的季泽安仿佛又回来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那些打打杀杀、追查线索的事儿,是爹该操心的。你乖乖在慕白这儿把身子养好,等……等你想回家了,爹一定风风光光地来接你!”
北堂少彦听着那一口一个无比顺溜的“爹”,脸色瞬间乌云密布,极为不爽地打断:“什么爹?!你是谁爹?!朕才是昔儿的父皇,朕才是她名正言顺的父亲!”
嫣儿忍不住扶住额头,一脸崩溃地看向慕白,用眼神疯狂求助:快!把这两个幼稚鬼弄走!我要受不了了!
只要是嫣儿的请求,慕白从未拒绝过。
他眼皮都懒得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嫌弃:“快滚!两个大男人,一方枭雄,一方帝王,怎的话如此之多?聒噪!莫要在此耽误贫僧为昔儿疗伤!”
一听“疗伤”二字,两人顿时收敛了神色,不敢再有片刻耽搁。互相瞪了一眼后,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颇为不甘地、灰溜溜地离开了大成寺。
终于将那两位“老小孩”送走,禅院重归宁静。昔儿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难以自抑的微颤,想要触碰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舅舅——陆安炀。在那些残酷的梦境碎片里,他形同野兽,污秽不堪,挣扎于非人的境遇……可如今,他为何会站在这里,眼神纯净得如同初生孩童,甚至还成了慕白的师弟?
慕白将懵懂天真的陆安炀轻轻往昔儿的方向推近了些,声音平和:“她是你妹妹染溪的女儿,陆忆昔。”
“我知道啊,”陆安炀用力点头,眼神清澈,话语却依旧破碎,“还有知行……染溪叫我找侄子侄女……我一直在找……好难啊……会饿肚子……找不到……有坏女人拦着……”
昔儿心头一紧,无数疑问涌上喉间,她张了张嘴,想要问清楚“知行”是谁,“坏女人”又是谁,染溪究竟在何处托付了这样的嘱托……
然而,不等她发声,慕白已然双手合十,垂眸敛目,用一种近乎无情的平静截断了她的探询:“莫问。欲知因果,需自行求证。若定要问,便是佛曰——不可说。”
意识深处,嫣儿气得跳脚,忍不住破口大骂:“死秃驴!明明都是你自己当年惹下的风流债、糊涂账,现在倒好,一句‘佛曰不可说’就想推个干净?!你怎么不干脆一道天雷劈下来,省得在这里故弄玄虚!”
奇妙的是,就在嫣儿骂完的瞬间,慕白那古井无波的唇角,竟几不可察地扬起了一缕极淡、极温软的微笑。
果然。
纵使轮回千转,世事更迭,这小丫头骨子里那份敢爱敢恨、灵动鲜活的劲儿,依旧是最像般若的那一世。
“走吧,回去躺着。”慕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稳,“你二人的神魂尚未稳固,‘不伤’血脉也远未与你完全相融。”
昔儿顺从地点点头,依言重新躺回了那张朴素的床榻上。她闭上眼,感受着慕白指尖流转的柔和法力,耳边是他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诵经声,那是能安抚躁动魂灵的古老经文。
听着那单调却让人心安的经文,困意渐渐袭来。或许是从小被季泽安以世家千金的规矩严格教导,即便在此刻,我的言行举止也依旧下意识地维持着那份刻入骨子里的端庄与克制。
但嫣儿不同。
她像一团自由燃烧的火焰,敢说敢言,敢爱敢恨,带着一种我所没有的、来自千年后的洒脱与锋芒。
我们在识海中短暂交流,很快达成共识——在接下来这段至关重要的时期,我将身体的控制权,暂时、更多地交给嫣儿。正如她所言,她一个在千年时光里淬炼过的“老妖精”,难道还斗不过这几个“古人”吗?
我深信,嫣儿比我更加足智多谋,也总比我更为细心,能洞察那些被我因身处局中而忽略的细微线索。就像她常安慰我的那样,我并不笨,只是……当局者迷。
就在慕白一段经文将歇未歇之时,“昔儿”忽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少了几分昔日的温婉沉静,却多了几分灵动与近乎锐利的探究。她歪着头,看向正准备继续诵经的慕白,唇角勾起一抹与他记忆中某个身影重叠的、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直接问道:
“喂,老和尚。你和慕青玄,当真是亲兄妹吗?”
慕白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睁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那串温润的佛珠取下,轻轻绕在了我的手腕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模糊:“……算是。”
“什么叫‘算是’?”我蹙起眉,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十分不满。
慕白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刚欲开口,我立刻抬起手打断他:“打住!要是接下来又是那句‘佛曰,不可说’,您就省省力气吧,我可不想听。”
眼珠一转,我忽然改变了策略,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声音唤道:
“慕——白——”
这声呼唤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尾音拖得老长。
只见慕白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显然极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
“休要胡闹,”他板起脸,试图维持威严,“贫僧不吃这一套。”
我暗自偷笑,心道:嘴上说着不吃,身体反应倒挺诚实嘛!
“好吧,不逗你了。”我撇撇嘴,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我是个标准的‘二手素食者’,所以,我现在又饿了。”
“标……标准二手素食者?”慕白显然被这个闻所未闻的词弄懵了,眉头困惑地拧起。
“很简单啊,”我理直气壮地解释,“牛,是不是吃草的?”
慕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我吃牛,是不是等于间接吃了草?这不就是标准的‘二手素食’吗?”
嗡——
慕白只觉得额角青筋一跳,一股想要敲开这丫头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的冲动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无名火压了下去,脸色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你……你在我的佛寺里,和我说你想吃牛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这像话吗?!啊?!这合理吗?!”
看着他一副快要破功、却还得拼命维持高僧风范的憋屈模样,我再也忍不住,笑得直接倒在床榻上打起滚来。
“哈哈哈……死秃驴,就这么点小折磨就受不了啦?”我在心里乐开了花,“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不能直接拿你报仇,我先替昔儿收点利息,总行吧?”
慕白闭上眼,手中念珠捻得飞快,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正在默诵静心咒,对抗着眼前这堪比魔障的折磨。
我不再开口,安静地听着慕白念诵的清心咒,眼皮渐渐沉重,开始打架。
但我强撑着睡意,开始在脑海中仔细复盘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总觉得有哪里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仿佛遗漏了某个关键的环节,或是忽略了某个本应注意到的身影。那种感觉,就像一幅拼图缺了最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一小块。
“老和尚,”我强行驱散睡意,出声打断了他的诵经,“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禅房?”
“随时。”慕白眼皮都未抬,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赶紧走”的意味。但他随即补充道:“不过,你舅舅必须跟你一同离开。”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他不是你师弟吗?不该留在寺中?”
“这天下之大,危机四伏。他的武功修为不在我之下,有他贴身护着你,我能安心些。”慕白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我噘起嘴,小声回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真的只是为了保护我?” 眼看他又要开始念经,我赶紧抛出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试图扳回一成:
“对了,那个叫般若的,是谁啊?你和她……是老相好,对不对?”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看到慕白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周身那古井无波的气场,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戳中心事的滞涩与警告:
“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别问。”
那语气,分明是欲盖弥彰。
“我还要再提醒你,”慕白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如今你这具身体虽融合了‘不伤’血脉,但‘不伤’并非‘不死’,它意味着难以被寻常手段创伤,恢复力远超常人,可若遭遇致命重创,或是神魂层面的湮灭,依旧会死。明白吗?”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我,说出了更令人心惊的事实:“而且,昔儿的魂体在梦境中遭受重创,已然神魂不稳,出现了消散的征兆。我需施展秘法,让她陷入一段时间的沉眠,以此温养、稳固她的魂魄。否则,你们这一体双魂的状态,如同置于天平两端,此长彼消,终究会有一方彻底消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什么?!昔儿要消散了?!
这怎么行!我终究只是个借宿于此的后来者,岂能鸠占鹊巢,害得她魂飞魄散?
“可以!”我几乎想都没想,立刻应下。保护昔儿,是毋庸置疑的底线。
突然,一个关键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我的脑海——“不伤”血脉!我猛地抬头,急切地追问:
“陆染溪……我娘她,是不是也身负‘不伤’血脉?”
慕白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仿佛在说:这小丫头的敏锐,当真与当年的般若如出一辙,总能从细微处窥见核心。
他没有隐瞒,坦然承认:“是。”
“所以,”我顺着这条线索,迅速推导出那个最残酷的真相,“陆染溪是在无意间融合了‘不伤’血脉,而这个过程,恰好被北堂离窥见了。这才是镇国公府满门被灭的、最直接、也最真实的缘由!那场所谓的宴会,不过是个引子,其中发生了太多超出预料的事情,最终……竟成了引爆后续所有惨剧的开端。”
我深吸一口气,总结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说到底,是你一步走错,便步步皆错,最终酿成了这无法挽回的局面,对吗?”
慕白沉默着,没有反驳。他那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深切的痛楚与无法释怀的自责。我的话语,无疑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悔恨。
“能具体说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放缓了语气,带着试探,“或者,还是老规矩,我来问,你只需点头或摇头?”
慕白没有立刻拒绝。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却并未聚焦于此刻的“我”。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的烟尘,越过名为“陈霏嫣”亦或是“陆忆昔”的皮囊,精准地落在了某个潜藏于此魂灵深处、他追寻了千年万载的印记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古井无波,也没有了方才的无奈与气恼,而是浸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缱绻。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混杂着无尽的怀念、刻骨的温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怕惊扰了幻影般的小心翼翼。
就仿佛是……透过我,在凝望着另一个他思念入骨的人。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腕间另一串褪色的旧佛珠,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禅房的静默里。那无声的默许,与其说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不如说是沉溺在了由我的存在而勾起的、那片属于“般若”的旧日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