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如同一条玄甲巨蟒,缓缓蠕动在北疆略显荒凉的土地上。
前军韩迁部,以疾风营为锋矢,劲草营护卫两翼,斥候远远撒出,如同巨蟒探出的信子,警惕地捕捉着任何危险的气息。中军,陈骤的大纛之下,陷阵营将士甲胄鲜明,步伐沉重而整齐,岳斌骑在马上,目光冷峻地扫视着行军队列,不时发出低沉的喝令,调整着步伐。后军则显得庞杂许多,锐士营的老兵们骂骂咧咧地督促着民夫和辎重车辆,大牛拄着包铁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侧翼,熊霸那铁塔般的身影紧随其后,扛着一面沉重的队旗,引得不少新兵偷偷侧目。
陈骤勒马立于一处小丘之上,土根和铁战如同两尊门神护在左右。他望着眼前蜿蜒近里的队伍,心中并无多少豪情,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五千人的性命,连同后方防线乃至苏婉的安危,都系于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决策。
“都督,韩将军前军已过十里坡,一切正常。”传令兵飞马来报。
陈骤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更北方那片苍茫的天地。鹰嘴崖,地图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但老猫带回的零星信息和军中的旧卷宗都显示,那地方三面陡峭,只有东南一侧有缓坡可上,形似鹰喙,故得此名。地势险要是不假,但也意味着一旦被敌人堵住那唯一的通道,便是绝地。
“告诉韩迁,缓坡入口三里外,设立前哨营,多备鹿角、拒马。抵达鹰嘴崖后,先立栅栏,再挖壕沟,水源地要重点布防。”陈骤补充道。他必须把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难想在前面。
“得令!”传令兵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岳斌。”陈骤看向身旁的陷阵营校尉。
“末将在。”岳斌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你营中多为重甲,长途行军负担重。抵达后,立寨的体力活,前两日可主要由韩迁两部承担,你部负责警戒和应对突发敌情。养精蓄锐,真正的硬仗,需要你们这把尖刀。”陈骤刻意放缓了语气。他知道岳斌傲,但也知他渴望建功,直截了当地分配任务,并点明其部的重要性,是眼下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岳斌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抱拳道:“都督体恤,末将明白。陷阵营随时可战!”
队伍继续北行,脚下的土地逐渐从坚实的黄土变为夹杂着碎石的沙地,植被也变得稀疏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草原特有的干燥气息。离开相对安全的防线区域,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行军是枯燥而疲惫的。日头渐烈,甲胄内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士兵们起初还有精力低声交谈,到后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
“娘的,这鬼地方,比黑风隘还荒凉。”一名锐士营的老兵啐了一口带沙的唾沫,抹了把额头的汗,“连个鸟毛都见不着。”
旁边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新兵紧张地四下张望:“王老哥,胡虏……真的会来吗?”
“废话!”那王老哥瞪了他一眼,“不来,咱们大老远跑这儿喝风沙玩?小子,把招子放亮点,耳朵竖起来,这地界,说不定哪个草坷垃里就藏着探马。”
新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咽了口唾沫。
“怕个卵!”另一名老兵嗤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说了,有骤雨都督领着咱们,还有岳阎王……呃,岳校尉那样的猛人在,胡虏来了也是送菜!”
“就是,听说咱都督在黑风隘,一杆长矛捅穿了乌洛兰的百夫长!跟着这样的将军,怕啥?”话题引到陈骤身上,士兵们的情绪似乎高涨了一些,言语间也多了些粗砺的底气。这便是名声的作用,在底层士卒简单直接的逻辑里,主将的勇武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后军辎重队里,气氛则稍微“活泼”一些。豆子和小六骑着驽马,跟在几辆装载文书和重要物资的大车旁,两人都是满头大汗,记录着沿途的情况。
“豆子哥,这北边的天,咋说变就变?”小六看着刚刚还晴空万里,此刻却隐隐积聚起乌云的天空,愁眉苦脸。
豆子扶了扶快被颠散架的肩膀,叹道:“谁知道呢……赶紧记下来,‘四月十七,午时后,天阴,恐有雨’,这路要是下了雨,可就难走了。”他扭头看了看队伍中那些沉重的辎重车,已经开始为前方的路况担忧。
负责护卫这段辎重队的是锐士营的一个队正,正是冯一刀。他听着两个文书的对话,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两个娃子,瞎操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咱们这把骨头,啥天气没走过?”他拍了拍腰间的环首刀,“只要这老伙计在,管他晴天雨天,都能砍他娘的!”
他的话引来周围几名老兵一阵哄笑,粗俗却有效驱散了一些因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
傍晚时分,天空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水冲刷着兵甲上的尘土,也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行军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跋涉,咒骂着鬼天气,但队伍依旧在军官们的呵斥声中顽强向前。
陈骤披着油布,雨水顺着兜帽边缘滴落。他回头望去,暮色与雨幕中,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在泥沼中挣扎前行的巨蟒,疲惫,却坚定。
“土根,传令下去,原地避雨半个时辰,让伙夫弄点热汤喝。”陈骤吩咐道。体力和士气,同样重要。
“是!”土根应声,调转马头向后传令。铁战则默默地将一面小盾举过陈骤头顶,为他多挡去一些风雨。
命令传达下去,队伍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士兵们纷纷寻找能勉强避雨的地方,取出干粮,眼巴巴地等着热汤。很快,几口大锅支了起来,雨水滴在烧热的锅沿上,发出刺啦的声响,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和姜汤的微辛味道,在这荒凉的雨夜里,竟生出几分令人安心的暖意。
陈骤也接过亲卫递来的一碗滚烫的姜汤,慢慢喝着。热气驱散了些许寒意,他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胸前,那里贴身放着苏婉临走前塞给他的一小包药材,说是能驱寒防病。
冰冷的雨水,温暖的姜汤,怀中带着药香的牵挂,还有眼前这五千在泥泞中默默咀嚼干粮、等待命令的将士……种种滋味交织在陈骤心头。他深吸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黑暗深处。
鹰嘴崖,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休整半个时辰后,雨势稍歇,命令再次下达——连夜赶路,务必在明日正午前,抵达鹰嘴崖!
黑暗中,火把次第亮起,如同一条流淌的火龙,顽强地刺破雨后的夜幕,继续向北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