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寒山,万籁俱寂,风雪更骤。
护宗大阵的光幕在夜空下流转,将漫天飞雪与刺骨寒意大半阻隔在外,却滤不尽那浸入骨髓的冷清。
云烬雪化身一道几近虚无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与巡逻弟子,来到了外门后山一处极为偏僻的废弃洞府。这里曾是某位前辈的闭关之所,早已灵气枯竭,荒废多年,平日连杂役都懒得多看一眼,正是绝佳的隐秘会面点。
洞府内蛛网密结,积尘甚厚,唯有中央一小片区域被人以法力清扫过,露出青黑色的岩石地面。
一道颀长挺拔的黑色身影,已然负手立于洞府深处,背对着入口,仿佛已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他周身气息沉寂如万年寒渊,唯有那若有若无、萦绕不散的清冷孤高之意,彰显其存在。
正是萧悬。
云烬雪脚步轻若飘雪,踏入洞府。几乎在她进入的瞬间,一层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无形结界便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洞口,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与波动。
“你来了。”萧悬并未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自然带着一种令人心弦微紧的压迫感。
云烬雪停下脚步,与他保持三丈距离,同样言简意赅:“东西拿到了。”她自怀中取出那枚特制玉瓶,并未立刻递出。
萧悬缓缓转过身。
洞内无光,唯有外界雪光透过残破石门缝隙渗入些许,勾勒出他冷硬分明的下颌线条与深邃眼眸。他的目光落在云烬雪身上,先是扫过她那明显气息不稳、内伤未愈的状态,最终定格在她那被布条缠绕、却依旧隐隐散发不祥寒意的左臂上。
“反噬加重了。”他陈述道,并非疑问。
云烬雪扯了下唇角,露出一抹近乎冷嘲的弧度:“玄冥真水名不虚传。若非这只手,我未必回得来。”她抬起右手中的玉瓶,“你要的东西在此,我要的压制之法呢?”
交易便是交易,即便曾生死与共,即便有着微妙难言的牵扯,此刻亦需清晰分明。
萧悬并未因她的态度而动容,屈指一弹,一枚薄薄的黑色玉简化作流光飞向云烬雪。
“《九幽镇魂印》前三重。足以初步疏导你体内过剩的极寒之力,暂缓晶化侵蚀,并一定程度遮掩其异状。修炼时需引地脉阴煞之气为辅,切忌躁进。”
云烬雪接过玉简,神识一扫,其中法诀果然精妙晦涩,直指神魂与能量本质,远非寻常功法可比。她默默记下要点,随即也将手中玉瓶抛了过去。
萧悬抬手接住,指尖触及玉瓶瞬间,其上封印符文微亮,他略一探查,那双古井无波的眸中似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确是此物。纯度尚可。”他翻手收起玉瓶,目光再次落到云烬雪左臂,“伸手。”
云烬雪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将缠绕布条的左臂抬起。
萧悬隔空一指点出。一道凝练至极、幽深如夜的玄冥法力隔空渡入云烬雪左臂。这股力量精纯而冰冷,却与那狂暴的、欲要冻结一切的玄冥真水寒意不同,它更侧重于“镇”与“封”。
云烬雪只觉得左臂那沉重麻木、几近失控的晶化之处,如同被注入一股冰泉,那肆意蔓延的寒意与隐隐作痛的神魂撕裂感,竟瞬间被抚平了大半。手臂表面覆盖的黑色冰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内敛,虽然晶化程度未减,但那骇人的异状却被暂时压制了下去,变得不再那么扎眼。
“只能暂时压制。根源在你体内失衡的力量与灵气枷锁。”萧悬收回手指,语气依旧冷淡,“《烬雪诀》修炼如何?”
“枷锁顽固,寸进艰难。”云烬雪感受着左臂的舒缓,声音平静,“烬火蚕食枷锁如刮骨,痛苦尚可忍,唯进度缓慢,且加剧晶化。”她并未隐瞒修炼的艰难。
萧悬似乎早已料到:“灵骨被夺,根基已损,强行破锁,自是如此。玄冥冰隙所得冰髓结晶,可辅助修炼,能稍减痛苦,增快些许效率,但亦会助长寒气,加剧晶化风险。利弊权衡,自行把握。”
云烬雪默然点头。这世间从无十全之法,欲得力量,必承其重,她早有觉悟。
“宗门内近日如何?”萧悬忽然问道。
云烬雪将归来后遭遇盘问、柳依依试探、以及松林可能被窥视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苏清漪疑心未减,只是苦无证据。那窥视之人,身法诡异,不似寻常弟子。”她最后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萧悬听罢,眼底幽光微澜:“天巡卫的‘暗羽’,嗅觉倒是灵敏。看来‘孤鸿’许久未动,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孤鸿? 云烬雪心中微动。这是她第二次隐约听到这个代号,似乎与萧悬的过去及其对抗的势力密切相关。
“他们盯上你了。”萧悬看向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警示,“或因玄冥冰隙异动,或因凌昊之死存疑,亦或……你本身便是他们眼中的‘异数’。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
“我自有分寸。”云烬雪道。被盯上早在预料之中,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此间事了,近期我不会再主动寻你。”萧悬转身,似欲离去,“尽快提升实力。归墟之眼之行,需提上日程。那里,或有彻底解决你体内麻烦的契机,亦藏着你我想知的真相。”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变淡,融入阴影,下一刻便彻底消失无踪,连那层无形结界也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洞府内重归死寂,只剩下云烬雪一人,以及袖中那枚记载着《九幽镇魂印》的玉简和怀中三块冰髓结晶。
风雪声再次传入耳中。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地盘膝坐下,取出那枚黑色玉简,神识沉入其中,开始参悟《九幽镇魂印》。
此法诀果然玄奥,涉及神魂念力的精微操控与极寒能量的转化封印,与《烬雪诀》竟是隐隐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相辅相成。她凭借规则之视的超凡悟性,废寝忘食地推演修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天色微熹,她才缓缓睁开眼眸,瞳孔深处一抹幽暗印记一闪而逝。
第一重,已成。
她尝试运转法印,一股冰凉却稳定的力量自神魂深处涌出,缓缓流转向左臂。那被萧悬暂时压制的晶化手臂,此刻传来一种更为妥帖的“禁锢”感,其内蕴含的狂暴寒意似乎被套上了缰绳,不再那么躁动不安。甚至连带着体内那因修炼《烬雪诀》而时刻存在的刮骨之痛,也减轻了少许。
果然有效!
她心中稍定。有了此法,至少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臂,虽依旧冰冷沉重,但已恢复部分感知与灵活性,外表看去,只要不暴露那暗金色泽,与寻常手臂差异已不大。
该离开了。
她仔细清除掉洞府内自己残留的一切痕迹,如同魅影般悄然返回杂役区的柴房。
接下来的日子,云烬雪彻底沉寂下来。
她完美扮演着那个资质低下、侥幸生还、受伤颇重、需要长时间休养的杂役弟子“林寒”。每日除了完成最低限度的杂役工作,便是深居简出,躲在柴房或寻偏僻角落“努力修炼”那微不足道的炼气三层功法。
暗地里,她的大部分心神都投入到《烬雪诀》与《九幽镇魂印》的修炼之中。
修炼《烬雪诀》的过程依旧痛苦不堪。每一次引动那微弱的烬火去灼烧吞噬灵气枷锁,都如同在神魂与经脉深处施行凌迟。但她心志何其坚韧,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辅以冰髓结晶修炼,痛苦果然减轻少许,效率亦有提升,但晶化的风险如影随形,左臂肘关节之上,那暗金的色泽仍在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
《九幽镇魂印》则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每当修炼《烬雪诀》导致晶化躁动或反噬加剧,她便立刻运转镇魂印进行疏导镇压。两者竟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在此期间,柳依依又借故来“探望”过一次,言语间多方试探,甚至暗中又施展了更隐秘的神魂探查之术。但云烬雪早有准备,以《九幽镇魂印》巧妙护住识海核心,外表依旧是一派孱弱惶恐、神魂受损未愈的模样,再次成功瞒天过海。
而那次松林窥视之后,那道诡异的视线似乎也彻底消失,再未出现。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但云烬雪心中的警惕从未放松。她知道,暗处的敌人如同毒蛇,只是在等待最佳时机。
这一日,风雪稍歇。
云烬雪正在柴房内以神识推演《九幽镇魂印》第二重奥妙,门外传来钱管事那特有的、不耐烦的叫喊声。
“林寒!出来!有宗门任务派给你!”
云烬雪眸光微凝,收敛气息,恢复那副病弱模样,打开房门。
钱管事扔过来一枚任务玉牌,语气透着股幸灾乐祸:“算你运气好,有个轻省活儿!丹霞峰药园缺个负责清理‘腐泥’的杂役,点名要个火属性功法的,你这小子刚好凑数!赶紧收拾一下过去!”
清理腐泥?丹霞峰?
云烬雪接过玉牌。任务内容确实是负责清理药田底下堆积的、沾染死气、阻碍灵植生长的腐化淤泥。这活计肮脏辛苦,且那腐泥死气对低阶修士神魂有损,寻常杂役避之不及。点名要火属性功法?倒是合理,火能克邪,勉强能抵挡死气侵蚀。
但这安排,当真只是巧合?
她规则之视扫过钱管事,其神色中的不耐与幸灾乐祸不似作伪,似乎只是顺手刁难。但……
她神识沉入任务玉牌,在其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道极淡的、几乎与玉牌本身纹路融为一体的特殊印记。那印记的气息,她记得——属于柳依依。
果然如此。
云烬雪心中冷笑。这是不死心,要将她调离杂役区,放到更容易监控、也更容易“出意外”的地方去吗?丹霞峰…那可是苏清漪师尊,玉衡长老一脉的势力范围。
“怎么?还不乐意?”钱管事见她迟疑,眼睛一瞪。
云烬雪立刻低下头,瑟缩道:“弟子…弟子不敢。只是伤势未愈,怕误了药园的差事…”
“废什么话!让你去就去!再啰嗦,扣你三个月例钱!”钱管事不耐烦地挥手。
“是…是…”云烬雪唯唯诺诺地应下,眼底却一片冰寒。
去便去。龙潭虎穴她都闯过,何况区区一个丹霞峰药园。正好,那里地火煞气浓郁,或许更便于她修炼《九幽镇魂印》与隐藏《烬雪诀》的波动。
她返回柴房,简单收拾了寥寥几件物品。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给予了她初步立足之地和掩护的柴房,毫无留恋。
当她拿着任务玉牌,走出杂役区,踏着未化的积雪,一步步走向那座云雾缭绕、却暗藏漩涡的丹霞峰时,天空中又飘起了细密的雪花。
风雪拂过她的脸颊,冰冷刺骨。
她回望来路,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山峦,看到了远方那片她浴火重生、又亲手埋葬了第一批敌人的玄冥冰隙,更看到了更遥远、更模糊的、被血色与大雪覆盖的过往。
鬼哭城…云家…灵骨…苏清漪…玄穹宗…
一个个名字,一幅幅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深处。
她的眼神,在风雪中愈发冰冷、坚定、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刃。
体内的烬火,在枷锁的束缚下虽仍微弱,却已点燃,无声燃烧,积蓄着足以焚尽一切仇敌与黑暗的力量。
前路艰险,杀机四伏。
但她无所畏惧。
因为这风雪归途,只是开始。
烬火既燃,终将照彻天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