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自然。
陆沉玉坐在冰凉的石头板凳上,听着耳边的软语轻笑,看着眼前的如花美眷,心中却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切的虚无感攫住。
他下意识地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不是真的……”
这声低语,仿佛触动了某个隐藏的开关。
就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地,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他双眼深处炸开。
那疼痛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于神魂深处,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要生生将他的眼珠抠出,两道血痕流淌而出!
“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猛地捂住了眼睛,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蜷缩起来。
“沉玉!”
“小玉!”
“陆沉玉!”
三女的惊呼声同时响起,原本温馨闲适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谢红缨第一个冲到他身边,半蹲下来,冰冷的铠甲触碰到他的手臂,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你怎么了?眼睛怎么了?”
苏晚棠也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绕到他另一侧,温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试图探查他的状况,语气焦急:“小玉,别吓我们,是旧伤复发了吗?”
白璃更是直接,一把拨开谢红缨和苏晚棠,凑到陆沉玉面前,捧住他的脸,力道有些重,声音紧绷:“让我看看!是不是练功出岔子了?”
三位绝色女子围着他,脸上写满了真实的关切与恐惧,她们的触碰、她们的呼吸、她们焦急的声音,都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无法怀疑。
然而,陆沉玉对她们的呼唤和触碰毫无反应。他只是愣愣地、僵硬地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呆滞地“望”着前方,瞳孔涣散,没有焦点。两行浓稠的、触目惊心的血泪,正顺着他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
凉亭里瞬间死寂。三女看着他脸上那诡异的血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此刻有人能直视陆沉玉的眼底深处,便会发现,他那双失去神采的眸子里,正以惊人的速度闪过无数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强行覆盖、冲刷着眼前这鸟语花香的完美幻境:
他看到的不再是安宁祥和的村庄,而是漫山遍野、衣衫褴褛的流民。
战争没有结束,枯瘦如柴的孩子趴在早已断气的母亲身上,发出微弱的、猫一样的哭泣。路边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殓,在烈日下散发着腐臭,蝇虫嗡嗡盘旋。一个老妇人徒劳地挖着草根,眼神空洞麻木。
画面切换,是高墙深宅内的景象。
雕梁画栋的厅堂里,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正在宴饮,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个肥胖的官员随手将咬了一口的蹄髈扔在地上,立刻有奴仆上前收拾。
府门外,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乞丐刚想靠近乞讨,就被凶神恶煞的家丁一脚踹翻在地,拳打脚踢,直至没了声息。那家丁还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晦气的东西,惊扰了老爷的雅兴!”
他又“看”到大家族的后院,纨绔子弟们左拥右抱,美人环绕,酒池肉林,极尽奢靡。
他们谈论的不是民生疾苦,而是哪家勾栏来了新的清倌人,哪处的田庄又能多收多少租子。科举的考场外,寒窗十年的学子得知自己再次名落孙山,面如死灰,而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却弹冠相庆,他们早已通过家族打点,买通了考官,窃取了功名。这些纨绔即将踏上仕途,等待着百姓的,将是更加黑暗的压榨。
最血腥的画面来自一些阴暗的洞府和隐秘的祭坛。有修士与地方官员勾结,愚弄乡民,声称需献上童男童女才能保一方平安,实际上却是将那鲜活的生命用于邪恶的仪式。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一个浑身笼罩在黑雾中的邪修,正盘坐在由鲜血绘制的阵法中央,阵法周围堆叠着累累白骨,那邪修手中掐诀,正从几个被束缚的、奄奄一息的活人身上抽取血肉精华,那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眼神,刺痛了他的灵魂。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淬炼经脉,求得那虚无缥缈的一丝长生!
痛苦、绝望、不公、愤怒、血腥、麻木……无数负面的情绪和真实的惨状,如同冰冷刺骨的海啸,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冲垮了那层美好而脆弱的幻境壁垒。
眼前的“谢红缨”、“苏晚棠”、“白璃”,她们关切的脸庞开始扭曲、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周围鸟语花香的园子也开始崩塌、褪色,亭台楼阁化为飞灰,温暖的阳光被阴冷的黑暗吞噬。
“不——!”
陆沉玉猛地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被欺骗后的绝望。
“这不是真的!”
他眼前的“完美世界”如同镜花水月,彻底破碎。血泪更加汹涌地流出,仿佛要将他所看到的、真实人间的苦难全都冲刷出来。
意识,在经历了那场完美与残酷的剧烈撕扯后,如同耗尽灯油的枯灯,沉沉地黯淡下去,重归无边无际的沉寂与黑暗。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感知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艰难地挣扎着回归。
陆沉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并非肉身上的眼睛,而是他存在于自身识海之中的意识之眼。
眼前不再是鸟语花香的田园,也不是血流成河的悲惨世界,而是他自身那本应清朗广阔,此刻却被无数粉红色丝线密密缠绕、渗透的识海空间。这些丝线散发着甜腻、魅惑的气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若非双眼(意识层面依旧残留着那撕裂般的剧痛),以及这弥漫整个识海、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诡异粉红能量,清晰地表明着刚才那场沉沦与挣扎绝非梦境,而是某种可怕的精神侵袭,陆沉玉的精神恐怕至今仍会沉浸在那虚实交织的恍惚之中,难以自拔。
太真实了!
那每一个细节,每一份情感,兄弟们的音容笑貌,红颜知己的温柔关切,理想世界的每一处角落……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渴望与软肋。
这是什么邪术?竟然能如此洞悉人心,将一个人最深的执念原原本本地构筑出来,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直至灵魂被彻底同化、掌控?
陆沉玉心神俱震,一股寒意从意识核心深处蔓延开来,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冰冷。
他强忍着意识体被这些粉红丝线缠绕、渗透带来的那种粘稠、滞涩的不适感,集中起残存的所有魂力,低喝一声:
“社稷瞳,开!”
嗡!
识海空间仿佛轻轻一震。
一双蕴含着洞察世间万物、明辨是非真伪之力的虚幻眼瞳,在他识海的前方缓缓凝聚、睁开!
在社稷瞳那澄澈而宏大的目光扫视之下,整个识海的真实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只见那无数的粉色丝线,并非无序弥漫,它们如同受到某种核心的牵引,正从识海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交织、凝聚成了一个……生物?
那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拥有着极致美感的造物。它大致呈现出人形的轮廓,但身体的每一处比例都完美得超越了自然的极限,仿佛是造物主穷尽所有才思与偏爱,精心雕琢出的艺术品。
它的体表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粉里透白的荧光,背后似乎还伸展着两对薄如蝉翼、流淌着梦幻光晕的翅膀。它静静地悬浮在识海的中央,散发着令人心神摇曳的魅惑力。
而陆沉玉此刻意识体所在的位置,恰好就处于这只完美造物的“心脏”处!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社稷瞳的视野里,他清晰地看到,除了那些明显的粉色丝线,还有无数更加细微、近乎透明的丝线,如同植物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他意识体的每一个角落,与他的灵魂紧密纠缠!
这些透明丝线隔绝了他对外界的大部分感知,使得他除了社稷瞳提供的视觉外,几乎感受不到自身魂力的流动,感受不到与肉身的联系,整个人仿佛被囚禁在一个只有视觉的黑暗牢笼之中。
就在他试图催动社稷瞳的力量,想要斩断这些束缚灵魂的丝线时——
忽然,一阵模糊的、来自外界的呼唤,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隐隐约约地传入了这片被封锁的识海。
“……醒……醒……”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牵引着他的意识。
陆沉玉心神一动,尝试着顺应这股牵引力。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猛地向下坠落!
一睁眼,一具一丝不挂的身体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