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混杂的血腥、霉味与古怪药草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邹临渊的问话与威胁,狐月儿的毒丹展示,黄战天的聒噪威吓,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施加在血蝠早已濒临崩溃的精神防线上。
就在这审讯与对峙的紧要关头,密室外那厚重的石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走廊里相对明亮的光线,趁机涌入这幽暗闭塞的空间,在地面上投出一道倾斜的光斑。
紧接着,一道窈窕纤细、身着藕荷粉色长裙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了门口。
是陆书桐。
她显然并未完全康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唇色也淡,步履间带着重伤初愈的虚浮与轻缓。
但那份源于骨子里的清冷与孤傲,并未因此削减半分。
她似乎是被下面的动静吸引,或是心中有所记挂,才强撑着虚弱来到这里。
粉色的裙摆在昏暗背景下,如同一朵骤然绽放在幽冥之地的柔暖昙花,与这地牢的残酷阴森形成了极其鲜明的、甚至是刺眼的对比。
她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密室内原有的对峙格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邹临渊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与不赞同,似乎觉得她不该来此污秽之地。
狐月儿也收起了手中的丹药锦盒,美眸中流露出关切。
黄战天则是“咦”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判断这位“未来嫂子”的来意。
然而,反应最为剧烈的,却是铁桩上那个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人,血蝠!
在陆书桐踏入密室、身影完全被幽绿灯光照亮的刹那,血蝠那原本低垂、死寂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拽起!
他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门口那抹粉色身影!
“你……是你?!陆书桐!!”
一声嘶哑、尖锐、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滔天恨意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嗥叫,猛然从血蝠干裂渗血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这声音太过凄厉,震得密室石壁似乎都嗡嗡作响!
他拼命挣扎起来,不顾琵琶骨被铁钩撕裂的剧痛,不顾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灰败的脸上因激动和愤怒而青筋暴起,狰狞扭曲得如同恶鬼!
“你居然……你居然没死?!
你还敢……还敢出现在这里?!
穿着这身骚气的衣服?!”
血蝠目眦欲裂,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在陆书桐苍白的脸、粉色的衣裙上反复刮过。
最后落在她与邹临渊等人站立的亲近姿态上,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
“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长老是对的!!”
他声嘶力竭,声音因为极度的憎恶而变形。
“你这个叛徒!贱人!
难怪大长老让我监视你!
你果然跟这个姓邹的臭小子有一腿!
早就滚到一个床单上去了吧?!
啊?!”
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污水,从他口中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最恶毒的揣测与羞辱。
“看看你这副样子!
重伤未愈,就迫不及待跑到姘头的地盘上,穿着新衣服……
是不是被伺候得太舒服,忘了自己是谁了?!
啊?!
陆书桐!黄泉长老!
你真丢了我们尸鬼门的脸!
把我们九大长老的脸都丢尽了!!”
血蝠喘着粗气,因为激动和失血,眼前阵阵发黑,却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陆书桐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我呸!!
你都已经是高高在上的长老了!
还他妈的在乎这点儿女情长的狗屁小事?!
为了个野男人,背叛宗门,陷害同门?!
你的修为,你的地位,都是尸鬼门给的!
你就是这样回报的?!
我看你是被这小子睡服了!
骨头都酥了吧?!”
这一连串极具侮辱性、不堪入耳的指控和谩骂,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密室内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陆书桐的脸色,在听到第一句污言时便已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她纤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羞辱!
那双清澈的桃花眼中,原本的平静被瞬间点燃,燃起了冰冷的火焰,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可以忍受严刑拷打,可以面对生死威胁,但绝不容忍如此肮脏下作的言语玷污她的清白与尊严!
尤其……这些话还是当着邹临渊的面!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反驳或做出任何反应。
“放你娘的春秋大屁!!”
一个比血蝠更尖锐、更咋呼、充满愤慨与护短意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密室里响起!
只见黄战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原地蹦起三尺高,银灰色的毛都炸开了!
它人立而起,挥舞着两只前爪,指着血蝠的鼻子,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正义之火”,唾沫星子简直要喷到对方脸上。
“你个死到临头的烂蝙蝠!
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老大和书桐姐‘有一腿’了?
哪只眼睛看见他们滚床单了?
啊?!
你主子阴九幽心理阴暗,看谁都像叛徒,你个当狗的也跟着瞎汪汪?!
书桐姐冰清玉洁,出尘脱俗,是我们老大……
是我们老大真心喜欢、正要堂堂正正追求的未来道侣!
岂容你这种阴沟里的臭蝙蝠胡乱编排玷污?!”
它越说越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还伺候得舒服?
我呸呸呸!
脏了本先锋的耳朵!
我们老大那是怜香惜玉、英雄救美!
是情深义重、以德报怨!
书桐姐姐那是慧眼识珠、弃暗投明!
到你嘴里就成了奸夫淫妇了?
你思想怎么那么肮脏?
你们尸鬼门是不是整天就知道炼尸玩鬼,一点人间真情都不懂啊?!”
黄战天骂得兴起,把自己能想到的成语和俚语都用上了,虽然有些地方逻辑感人,但气势十足,完美发挥了它“嘴炮先锋”的特色。
紧接着,狐月儿也上前一步,俏脸含霜,那双总是弯弯带笑的美眸此刻冰冷如刃。
她没有黄战天那么激动,声音却更加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
“血蝠,你闭嘴!”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临渊哥哥对书桐姐姐的心意,岂是你这种活在阴谋与黑暗里的人能理解的?
喜欢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待她好,护她周全,尊重她的选择。
临渊哥哥便是如此!”
她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身躯微颤的陆书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转而更加严厉地看向血蝠。
“书桐姐姐离开尸鬼门,自有她的原因和苦衷,绝非你臆测的那般不堪!
你们那种只知掠夺、杀戮、控制的邪恶宗门,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感情,是相互扶持,是心甘情愿的付出与守护,是能让最冰冷的心也感受到温暖的力量!”
“你口口声声的忠诚,不过是盲从与愚昧!
你所谓的宗门大义,不过是掩盖私欲与暴行的遮羞布!”
狐月儿的言辞犀利,直指核心。
“像你这样,连最基本的是非与良知都已泯灭的人,有什么资格评判他人的感情与选择?”
被黄战天和狐月儿接连怒斥,尤其是狐月儿那句“你们永远不会明白真正感情的力量”,仿佛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血蝠心中某个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角落。
血蝠剧烈地喘息着,眼中的疯狂与恨意未消,却似乎混杂了一丝更深的茫然与……痛苦?
邹临渊一直没有说话。
自陆书桐出现,血蝠爆发辱骂开始,邹临渊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周身那股无形的寒气几乎要将密室内的水汽都凝结成冰。
邹临渊看向血蝠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审问时的平静或威胁时的冰冷,而是透出了一股实实在在的、凛冽的杀意!
任何敢于如此羞辱陆书桐的人,都已经触动了邹临渊的逆鳞。
就在这杀意即将化为实质行动的刹那间!
一只冰凉微颤的手,轻轻拽住了邹临渊的袖口。
是陆书桐。
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邹临渊身侧,尽管脸色依旧难看,眼中怒意未消,却对着邹临渊,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将目光转向铁桩上状若疯狂的血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怒火。
声音恢复了属于黄泉长老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复杂。
“血蝠,你骂够了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血蝠的嘶吼戛然而止,只是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我是否背叛尸鬼门,我与邹临渊是何关系,都轮不到你来置喙,更不容你以如此污言秽语羞辱。”
陆书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阴九幽疑心深重,刚愎自用,对下属动辄苛责惩戒,何曾有过半分真心信任与体恤?
我为他效力多年,最后换来的,是一记险些要了我性命的玄煞掌。
这样的宗门,何惜之有?”
她顿了顿,看着血蝠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口和那双依旧倔强却难掩痛苦的眼睛,语气微微缓和了一丝。
“至于你……血蝠。
你效忠阴九幽,执行命令,是你的本分。
但你与他不同。”
这句话,让邹临渊、狐月儿乃至黄战天都微微侧目。
血蝠也愣住了。
陆书桐继续说道:“我曾听闻,你早年入尸鬼门前,家境贫寒,是为救治重病的母亲,才被迫投身邪道,换取资源与功法。
你虽为阴九幽爪牙,行事隐秘狠辣,却从未如蚀骨、痋婆那些人般,以虐杀为乐,或滥杀无辜平民炼功。
你所执行的任务,多为刺杀敌对修士或探查情报,且每每力求速战速决,减少波及。
甚至……多年前一次宗门任务,路过一遭瘟村落,你曾暗中留下些许解毒药物。”
她看着血蝠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脸上闪过的震惊与慌乱,知道自己说中了。
“尸鬼门中,并非人人皆如阴九幽般无可救药。
你心中,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一份对过往的愧疚,亦或是……
被深埋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
陆书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如今的顽固,与其说是对阴九幽的忠诚,不如说是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对无法回头的人生的一种……绝望的坚持。”
血蝠彻底僵住了,脸上的狰狞与恨意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震惊、痛苦、追忆与迷茫的复杂神色取代。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陆书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同门多年的黄泉长老。
陆书桐说完这些,转而看向邹临渊,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临渊……他虽追杀于我,口出不逊。
但……罪不至死。”
她特意用了“临渊”这个称呼,语气轻柔却坚定。
“他修为已废,琵琶骨被穿,此生再难为恶。
更重要的是……他或许,并非无可救药。
尸鬼门中,如他这般尚有底线、或因无奈卷入者,并非少数。
杀他一人容易,但……”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她在为血蝠求情,不仅仅是因为此刻的怜悯,更是基于她对血蝠过往的了解,以及一份更深远的、对“人”本身的悲悯。
邹临渊看着陆书桐清澈眼眸中的那抹恳求,心中的杀意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邹临渊明白她的意思。
血蝠是阴九幽的亲信,知道许多秘密,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而且,正如陆书桐所说,血蝠与那些彻底疯狂的尸鬼门魔头有所不同。
留下他,或许未来能有他用,亦能彰显“阴阳殿”并非一味嗜杀。
更重要的是……这是陆书桐的请求。
邹临渊沉默了片刻,目光冷冷地扫过呆滞的血蝠,最终对黄战天吩咐道。
“封住他五感,锁入最内层囚室,按时供给最低限度饮水食物,吊住性命即可。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亦不得让他死去。”
“得令!”
黄战天虽然有点遗憾不能立刻“用刑”了,但对老大的命令执行不殆。
邹临渊不再看血蝠一眼,转过身,面对脸色依旧苍白的陆书桐,眼中的冰冷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责备。
“此处阴寒污秽,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邹临渊低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然后,在陆书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邹临渊再次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却坚定地,将陆书桐打横抱起。
这一次,陆书桐没有挣扎,也没有怒斥。
或许是方才的怒骂与冲突耗尽了她的心力,或许是重伤的身体真的撑到了极限,又或许……
是邹临渊的怀抱在此刻显得格外可靠。
她只是轻轻地将脸侧靠在邹临渊坚实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长睫微颤,任由邹临渊抱着自己,转身,一步步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诅咒与复杂人性的幽暗地牢。
狐月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又瞥了一眼被黄战天开始施法封禁、陷入呆滞的血蝠,摇了摇头,也跟随离开。
幽绿的火光,继续在密室中摇曳,映照着铁桩上那个失去了一切声响、仿佛灵魂也被抽走的身影。
地牢深处,重归死寂。
而离开的两人,一个怀抱温暖,一个依偎安心,将那份黑暗与纷扰,暂时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