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殿地下二层,密室地牢。
这里比上层的主静室更为幽深隐秘。
墙壁是以厚重的青条石垒砌,未经打磨,透着粗粝与冰冷。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固定在墙壁凹槽里的长明油灯,灯焰被刻意调得很小,散发着幽绿昏暗的光芒,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却将四周的角落拖入更浓重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陈年血迹的锈腥,以及新点燃的、某种古怪药草的刺鼻气味。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却是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仿佛凝固了的死寂。
密室中央,一根碗口粗、埋入地下的生铁桩上,用掺杂了黑狗血与朱砂的粗大铁链,牢牢锁着一个人。
正是昨夜被黄战天擒回的血蝠。
此刻的他,早已不复阴九幽麾下隐秘刺客的冷酷与体面。
身上的暗红劲装被剥去,只余一条破烂的短裤蔽体,露出精瘦却遍布新旧伤痕的上身。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侧肩胛骨下方,各被一枚黝黑沉重、带着倒钩的铁环贯穿!
铁环后面连着沉重的铁链,将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痛苦、无法发力的姿势,呈“大”字形拉扯固定在铁桩上。
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将铁环与皮肉粘连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或动作,都会牵扯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血蝠的头无力地低垂着,灰黑色的短发被汗水与血污黏成一绺一绺,遮住了大半张麻木而苍白的脸。
唯有那双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瞳孔涣散,却依旧在最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冰冷死寂与顽固。
琵琶骨被穿,周身要穴被封,灵力尽失,此刻的他,与废人无异。
却依旧紧咬着牙关,自被擒获至此,未发一言。
密室并不宽敞,除了中央的血蝠和铁桩,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和几条长凳。
此刻,桌旁坐着三个人。
邹临渊端坐在主位,依旧是一身玄青常服,面色沉静如水,仿佛眼前这血腥残酷的景象与寻常桌椅无异。
邹临渊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枚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通体漆黑的铁蒺藜,正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滚动,发出“咔哒、咔哒”单调而规律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密室里,如同某种催命的倒计时。
狐月儿则坐在邹临渊左侧稍远些的位置。
她已经换回了平日那身鹅黄襦裙,此刻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纤纤玉指的每一处缝隙,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情绪,只有偶尔抬眼瞥向血蝠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与她甜美外貌极不相称的冰冷锐利,才泄露出几分真实心绪。
桌角,摆放着她带来的一个小巧锦盒,盒盖虚掩,里面隐约可见几枚颜色各异、散发着奇异甜腥味的丹丸。
而最“忙碌”也最“聒噪”的,莫过于绕着铁桩和血蝠踱步转圈的黄战天了。
它此刻恢复了黄鼠狼的原形,银灰色的皮毛在幽绿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一黑一白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
它人立而起,背着一双前爪,踱着方步,绕着痛苦不堪的血蝠转了一圈又一圈,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专业评估”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嘴里更是喋喋不休。
“啧啧啧,瞧瞧,瞧瞧这造型!
铁环穿琵琶,锁链镇魂灵!
标准!太标准了!
对付你们这种修炼阴邪功法、魂魄比常人凝实几分的家伙,这招最管用!
灵力被封,魂魄被镇,任你之前是条龙,现在也得给本先锋盘着!”
黄战天摇头晃脑,语气里充满了一种“行家里手”的得意。
它凑到血蝠面前,几乎把鼻子贴到对方脸上,仔细嗅了嗅,然后嫌弃地撇了撇嘴。
“一股子阴沟老鼠味儿,还混着尸臭和……嗯?
血影遁残留的灵气波动?
嘿嘿,小子,昨晚跑得挺快啊?
可惜,碰上了本先锋的阴阳逆乱迷踪阵,任你遁术再精妙,乱了阴阳,失了方位,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它用爪子尖戳了戳血蝠肩膀上那枚铁环,引来对方身体一阵痛苦的痉挛。
“疼吧?疼就对了!
疼才能让你记住,谁才是这儿的老大!
我说,兄弟,何必呢?
硬撑着多难受?
你看看你,要模样没模样,要实力现在也没实力了,死鸭子嘴硬有啥用?
早点把你家主子阴九幽那老鬼的计划啊,据点啊,还有为啥盯上我们老大和我们未来的……
咳咳,反正就是都交代了,少吃多少苦头?”
血蝠对于黄战天的挑衅和絮叨,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它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唯有在黄战天爪子碰到铁环时,身体本能的痉挛,才证明血还活着,且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嘿!还挺犟!”
黄战天见自己被无视,有点不爽,爪子一叉腰。
“你以为不说话就完了?
本先锋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听说过万蚁钻心蛊吗?
没听过?
没关系,月儿仙子那儿有比那更好玩的!
还有抽魂炼魄灯?
要不要试试?
保证让你爽到灵魂出窍,还死不了!”
它越说越起劲,已经开始“构思”各种残酷而富有创意的刑罚,唾液横飞。
狐月儿在旁边听得微微蹙眉,忍不住轻声提醒。
“黄先锋,注意分寸,别真弄死了,临渊哥哥还要问话呢。”
“放心放心!本先锋下手有轻重!”
黄战天拍着胸脯保证,又转向血蝠,语气转为一种古怪的劝降。
“我说兄弟,你看我们这儿条件也不错嘛!
老大实力强横,背景深厚,月儿仙子貌美如花……
呃,这个不算。
关键是,你跟了阴九幽那老鬼有啥前途?
整天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说不定哪天就被他拿来当替死鬼或者练功材料了!
不如弃暗投明,投靠我们老大!
我们老大对手下人可好了,看见我没?
以前也是山大王,现在跟着老大,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编制!
多风光!”
它这番“威逼利诱”,逻辑混乱,却自成一派,听得狐月儿都想捂脸。
邹临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中滚动铁蒺藜的频率,似乎微微加快了一丝。
血蝠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吃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冰冷地扫过黄战天,然后定格在端坐不动的邹临渊身上。
嘴唇翕动了一下,干裂起皮,渗出血丝,却只吐出几个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杀……了……我……”
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决绝。
“想死?哪那么容易!”
黄战天立刻跳脚。
“落在本先锋手里,想死都得经过批准!
老大还没发话呢!”
就在这时,邹临渊停下了手中滚动的铁蒺藜。
“咔哒。”
最后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分明。
邹临渊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看向血蝠。
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却仿佛能穿透肉体,直抵灵魂深处,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漠与压力。
“血蝠。”
邹临渊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阴九幽派你跟踪黄泉长老,所为何事?”
血蝠闭上了眼睛,不再回应,仿佛已经成了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
“是怀疑她与我有所勾结?”
邹临渊自问自答,语气平淡。
“还是……想借她为饵,引我出面,或者探查阴阳殿虚实?”
血蝠毫无反应。
“昨夜袭杀我的三人,蚀骨、痋婆、铁尸,亦是阴九幽手下。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不死不休了。”
邹临渊继续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你既是他亲信,当知其计划详情,尸鬼门在江城乃至周边的据点、人手分布,以及……
阴九幽本人的弱点,修行功法关键。”
血蝠依旧如同石雕。
黄战天急了,撸起袖子就想上前用刑,被邹临渊一个眼神制止。
邹临渊缓缓站起身,走到血蝠面前。
邹临渊没有像黄战天那样凑近,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静静地审视着他。
密室内昏暗的光线在邹临渊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邹临渊本就冷峻的轮廓更显深邃莫测。
“你忠于阴九幽,宁死不屈,是条汉子。”
邹临渊忽然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是讽。
“但愚忠,有时并不可取。
阴九幽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
猜忌多疑,刻薄寡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黄泉长老为他效力多年,只因些许疑窦,便遭玄煞掌重惩,几近毙命。
你今日在此受尽苦楚,命悬一线,他可会来救你?
可会念你半分忠诚?”
血蝠紧闭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
邹临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说出我想要的,我保你不死,甚至可以让你离开,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你若执意求死……”
邹临渊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穿透琵琶骨的铁环。
“我亦有办法,让你活着,却比死更痛苦百倍,且永无解脱之日。
譬如,将你炼制成无知无觉、只听号令的尸傀,送回尸鬼门,反噬旧主。”
最后这句话,语气平淡,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连旁边的黄战天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嘀咕道。
“老大就是老大,狠,还是老大狠……”
血蝠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死寂的眼中,终于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显然知道“尸傀”是什么,那绝对是比魂飞魄散更可怕的下场!
他死死瞪着邹临渊,胸膛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某种根深蒂固的忠诚或恐惧死死扼住喉咙。
就在这时,狐月儿轻轻放下了擦拭完毕的丝帕。
她站起身,端起桌角那个小巧的锦盒,袅袅婷婷地走到近前。
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三枚丹药。
一枚赤红如血,一枚翠绿欲滴,一枚漆黑如墨。
“血蝠阁下。”
狐月儿的声音甜美依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与她手中的丹药相得益彰。
“临渊哥哥心善,给你选择。
我嘛,没那么多耐心。”
她拈起那枚赤红如血的丹药,在幽绿灯光下,丹药表面仿佛有血液在流动。
“此丹名曰‘赤练焚心’,服下后,不会立刻要你性命,却会让你五脏六腑如同被岩浆灼烧,痛不欲生,持续三日三夜,直至生机耗尽。
期间,你神智清醒,能清晰感受每一分痛苦。”
她又指向翠绿色丹药。
“这枚‘蚀骨销魂’,则会让你周身骨骼如被万蚁啃噬,酥痒剧痛交替,七七四十九日后,全身骨骼化为脓水,人却还活着,成为一滩烂肉。”
最后,她看向那枚黑色丹药,嫣然一笑,这笑容在如此环境下却显得格外诡异。
“至于这‘失魂引’嘛,最是温和。
服下后,你会慢慢忘记一切,包括你自己的名字、身份、修为,变成一张白纸,然后……
我们会替你写上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觉得,哪一种,更适合你此刻的‘风骨’呢?”
甜美的嗓音,描述着最歹毒的效果。
视觉、听觉、心理的多重冲击,让血蝠本就濒临崩溃的精神防线,开始剧烈摇晃。
他看看面无表情、气场恐怖的邹临渊,看看跃跃欲试、手段诡异的黄战天,再看看笑靥如花、却手持剧毒的狐月儿……
这三个人,没一个好相与的!
尤其是邹临渊最后那个“炼制成尸傀”的威胁,和狐月儿手中那三枚光是听听描述就让人不寒而栗的丹药……
汗水,混着血水,从血蝠额角大颗大颗地滑落。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剧烈挣扎。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沉重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黄战天屏住了呼吸,爪子紧张地握成了拳。
狐月儿依旧保持着甜美的微笑,指尖却轻轻摩挲着那枚赤红丹药。
邹临渊则静静地看着血蝠,等待着他的最终抉择。
是继续坚守那可能毫无价值的忠诚,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或沦为傀儡?
还是……换取一线或许渺茫,但终究存在的生机?
对于血蝠而言,这是一场关于忠诚、恐惧与生存的终极煎熬。
而对于邹临渊来说,这只是获取必要情报、瓦解对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