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王椀身上堆积,渐渐掩盖了她那近乎破碎的身形,仿佛天地都在为这位寂寥的守护者,进行一场无声的送葬。
北境的天空,依旧是那种铅灰色的、似乎永不会放晴的压抑色调,只是冰河源头那巨大的混沌深坑,如同大地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余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
蜷缩在祠堂最深处的安平镇幸存者们,终于有胆大者,在白发老者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踏出祠堂,朝着冰河源头的方向探查。
寒风依旧刺骨,但空气中那股令人灵魂冻结、生机流逝的“虚空寒意”,确实消失了,只留下北境冬日本该有的、纯粹的严寒。
当他们远远看到那个仿佛通往地心深渊的巨坑,以及坑边几乎被冰雪完全覆盖、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王椀时,所有人都沉默了。有人低声啜泣,有人跪倒在地,对着那身影默默叩首。
白发老者颤巍巍地走近,小心翼翼地拂去王椀脸上的积雪。触手处,是一片冰凉刺骨、毫无生气的僵硬。他颤抖着手指,试探着她的鼻息,又附耳倾听她的心跳,良久,才在老泪纵横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还……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但……”
但谁都看得出,这具身体,已经濒临崩溃,那微弱的气息,更像是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摇曳,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她体内的玄水真元近乎枯竭,经脉、丹田、乃至神魂,都布满了因强行共鸣引爆而产生的、近乎道伤的裂痕。玉翎剑已断,道基已损,即便能保住性命,恐怕也将彻底沦为凡人,甚至可能因道伤反噬而早早逝去。
“快!把阿椀抬回祠堂!用最暖和的兽皮包裹!去取珍藏的‘温阳玉髓’和‘续脉参’!”老者强忍悲痛,指挥着众人。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王椀小心抬起。
她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没有重量,又像是一碰就会碎裂的冰晶。抬回祠堂,安置在唯一还算完好的暖炕上,盖上厚厚的兽皮,喂下珍贵的温补灵药。
然而,所有的灵药,那点温阳玉髓的暖流,如同泥牛入海,进入王椀体内后,瞬间就被那深入骨髓、源于寂灭法则的道伤所吞噬、冻结,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的体温依旧冰冷,气息依旧微弱。
时间一点点过去。
祠堂外,幸存的镇民们开始清理废墟,救治伤者,统计损失。然而,一种更深沉、更根本的绝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冰河源头虽然净化了“墟力”,但那场失控的爆炸,不仅摧毁了地形,更严重破坏了这一带的地脉与灵气循环。原本依靠北冥冰河特殊地脉和寒冰灵气生存的土地,此刻灵气变得异常稀薄、滞涩,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死寂”的味道。
田地里残留的、被些许“墟力”污染过的冰晶,让土地难以耕种;山林中的野兽因灵气变化和之前的冲击而逃离或死亡;甚至连他们自身,因近距离承受了寂灭气息的冲击,虽然性命保住,但不少人感觉身体虚弱,修炼多年的些许微末修为也在缓慢倒退,对寒冷的抵抗能力大不如前。
安平镇,这片北境边缘原本虽然贫瘠却坚韧的土地,经此一劫,仿佛被抽走了生机,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挽回的速度,走向“死地”。
“这样下去……就算魔域不再来犯,我们……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有年轻的猎人看着自己因寒气侵蚀而变得僵硬的手指,绝望地说道。
白发老者望着炕上气息奄奄的王椀,又望望祠堂外那些面黄肌瘦、眼神茫然的镇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王椀拼死守护了他们的性命,却无法阻止这片土地的“死去”。
难道,他们终究还是要背井离乡,成为无根的流民?
就在这时,炕上,王椀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老者立刻察觉,急忙凑近:“阿椀?阿椀你能听到吗?”
王椀没有睁眼,但她的嘴唇,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微微翕动了几下。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游丝般,传入老者脑海:
“地……脉……枯……寂……我……感……知……到……”
“什么?阿椀你说什么?”老者焦急地问。
“土地……在……死去……”王椀的意念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清晰,“墟力……虽散……法则……已伤……灵气……将……绝……”
老者心猛地一沉,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还……有……办法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抖着问。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就在老者以为王椀再次陷入昏迷时,她的意念再次传来,这一次,似乎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与此地……共鸣…最深……我……的……力量源于……此……”
“不!阿椀!你想做什么?!”老者瞬间明白了什么,惊恐地抓住她冰冷的手,“你已经这样了!不能再……”
“唯有……以……残存…道基与……此地……寂灭…伤痕……共鸣……逆转……‘死寂’……为……‘生机’……之……引……”王椀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将那个疯狂的想法传递了出来。
以自身残存的道基、神魂、乃至最后的生命力为引,去主动沟通、引导这片土地因“墟力”爆炸和自身力量冲突而留下的、最深层次的“寂灭法则伤痕”,尝试在极致的“死寂”之中,孕育出一线逆转的“生机”!
这不仅仅是疗伤,这是近乎于“创生”的禁忌之举!成功的希望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更大的可能,是她残存的一切被那寂灭伤痕彻底吞噬,魂飞魄散,而土地依旧死寂。
但……这是唯一可能让这片土地、让安平镇重新焕发生机的办法。否则,即便没有外敌,这里也将在数十年内彻底化为绝地。
“不行!绝对不行!”老者老泪纵横,“阿椀,你已经为这片土地付出够多了!你不能……”
“这…是……我的…道……也是……我的……劫……”王椀的意念平静地打断了他,“守护不止……于…杀戮……亦在……新生……”
“替我……告诉……他们……”她的意念越来越弱,仿佛随时会消散,“若…成功…此地……将…焕发…新生……足以……庇护世代……”
“若……失败……”意念停顿了一下,“便……当我从未……归来……”
说完这最后一句,王椀那微弱到极致的气息,竟然开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缓缓与周围祠堂的空气、与脚下的大地、与远方那混沌深坑中残留的寂灭余韵,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
她残破身体表面那些冰蓝色的裂痕,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生命最本源的暗金光芒。
老者跪在炕边,泣不成声。
他知道,王椀心意已决。这个从小在镇子里长大、性格清冷孤僻、却将守护视为毕生信念的女孩,在拼死击退外敌之后,选择用自己最后的一切,去为这片她深爱的土地,搏取一个渺茫的未来。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望着外面那些惶然不安的镇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道:
“阿椀……要以身为引,为这片土地……搏一线生机!”
祠堂内外,瞬间死寂。
所有镇民都愣住了,随即,悲泣声、劝阻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但他们都明白,王椀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也或许,这是这片绝望的土地,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柔了些,静静地覆盖着祠堂,覆盖着镇子,也覆盖着远方那个巨大的、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混沌深坑。
王椀的意识,在无尽的冰冷与黑暗的沉浮中,开始主动朝着那更深、更本质的“寂灭伤痕”沉去。她将自己的残魂、残躯、残存的道韵,化作了一粒微不足道、却蕴含着她全部“守护”执念的种子,义无反顾地,投向了那片象征着绝对“死寂”的法则深渊。
成,则枯木逢春,死地复生。
败,则魂飞魄散,归于永寂。
北境的命运,系于这粒渺小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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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凌霄宗。
在玄阳道长那汇聚山门剑意的惊天一剑,以及守山剑老及时镇压地脉之后,最凶险的正面战场已然稳住。万骸骨魔伏诛,孽龙重创远遁,九首凶虺亦遭重创,凶兽大军的攻势因失去高端战力指挥而陷入混乱。
木宸、云祉率领弟子趁势反攻,清剿残存凶兽,修复破损的护宗大阵。虽然依旧惨烈,但局面已从濒临崩溃转为可控的拉锯与清扫。
唐念在服下丹药稍作调息后,也重新投入战斗。
她虽无法再施展如之前那般威力绝伦的剑招,但凤焰剑意对凶兽死气的克制依旧明显,游走支援,解救了不少陷入危局的同门。
主峰上空,玄阳道长在两位太上长老的护持下,也在快速恢复。
守山剑老那一道灰蒙蒙的剑光,不仅镇压了地脉,更似乎引动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宗门底蕴,一股沉凝如山、却又蕴含勃勃生机的气息,开始在主峰地底缓缓复苏,加速着护宗大阵的自我修复,也滋养着受伤门人的身体。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然而,唐念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没有放松。心中也很惴惴不安。
她总感觉,魔域策划如此规模的、针对人族腹地核心的多点突袭,其目的绝不仅仅是造成破坏和恐慌那么简单。
聚灵平原的“开门”仪式,凌霄宗的太古凶兽冲击,星宿宫的星空干扰与邪祟破封,濯水仙坊的内部叛乱与锈蚀傀儡,安平镇那诡异的“墟力”渗透……这些攻击方式各异,却都精准地针对了各家的核心弱点,并且几乎是同时发动,配合默契得可怕。
这背后,必然有一个统一的、极其了解人族内部情况的指挥核心,并且所图甚大。
“阿念。”玄阳道长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带着疲惫,也带着凝重,“你过来。”
唐念立刻飞身来到主峰凌霄殿偏殿,玄阳道长已在此处调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锐利。
“怎么了?”
“不必多礼。”玄阳道长挥手布下一个隔音结界,沉声道,“方才守山剑老传念于我。剑老感应到,在击溃凶兽主力、地脉重新稳固之后,有一股极其隐蔽、却带着浓烈‘恶念’与‘窥探’意味的意念,曾短暂地扫过宗门,尤其是在……后山禁地、剑冢,以及祖师堂的方向。”
唐念心中一凛:“魔域还有后手?目标是宗门底蕴?”
“有可能,但又不完全像。”玄阳道长眉头紧锁,“那股意念……很古怪,它并未尝试攻击或破坏,更像是在……‘确认’什么,或者‘标记’什么。而且,其气息……与我们之前接触过的魔域力量,似乎有细微的不同,更加……古老,更加……‘中立’的邪恶。”
“中立……的邪恶?”唐念不解。
“就是……它似乎并非纯粹为了毁灭或破坏而存在,更像是在执行某种……‘程序’或者‘契约’。”玄阳道长努力寻找着措辞,“剑老怀疑,这可能是某种被魔域唤醒或利用的、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诅咒’、‘契约之灵’或者‘因果标记’之类的东西。
魔域攻击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可能是要触发某些隐藏在上古历史中的、针对我人族或特定宗门的‘机制’。”
这个猜测让唐念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魔域的图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远和可怕。不是简单的战争征服,而是要利用古老的规则或诅咒,从根本上打击人族。
“剑老能追踪或拦截那股意念吗?”唐念问。
“不能。”玄阳道长摇头,“那意念一闪即逝,且极其高等,剑老也只能勉强感应到其存在和大致意图。不过,剑老已联手几位太上长老,彻底封锁了后山禁地、剑冢和祖师堂的空间,并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警戒和净化阵法。希望……能阻断它的‘标记’或‘触发’。”
唐念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师尊,您可还记得,上古时期,我凌霄宗,或者人族,是否曾与什么极其强大的存在,立下过某种……后果严重的契约?或者,是否镇压过什么并非纯粹‘邪恶’,但被某种规则束缚的可怕东西?”
玄阳道长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脸色变幻不定。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深深的忧虑:
“上古之事,年代久远,记载大多残缺。但宗门最古老的秘典中,似乎曾隐晦提及……人族先贤,在开拓这方伤痕世界、抵御最初混沌与寂灭侵蚀时,曾……‘借’过力。”
“借力?”唐念追问。
“向谁借,借了什么力,代价如何,记载都已模糊不清,只留下只言片语,警告后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探寻,不可触犯……”玄阳道长目光悠远,“难道魔域此次疯狂之举,不仅是为了破坏,更是想……‘唤醒’或者‘利用’那些被尘封的‘债主’或‘契约’?”
这个猜测,让师徒二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眼前的胜利,或许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一场源于上古、牵扯到世界根源法则的巨大危机,可能正在被魔域以血与火的方式,悄然引动。
而他们,甚至可能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还未能看清。
殿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兽潮似乎已被基本肃清。但殿内的气氛,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凝重。
唐念望向殿外逐渐放亮、却依旧被淡淡妖氛笼罩的天空,握紧了手中的丹曦剑。剑身传来温热的回应,但那涅盘的火焰,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潜藏在更深处的、冰冷的恶意。
新的阴影,正在看似光明的胜利之后,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