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耶什蒂,罗马尼亚的石油心脏。这里没有“山鹰巢穴”那般隐匿于山林的静谧,有的只是一种工业时代的、粗粝而蓬勃的喧嚣。巨大的钻井塔如同钢铁森林,昼夜不停地向大地深处叩问;纵横交错的管道在厂区上空编织成密不透风的蛛网,输送着汩汩流淌的、未经提炼的黑色原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硫化物气味和燃烧不充分的烃类分子的味道,这是财富的味道,也是危险与污染的气息。
然而,在这片传统的、以初级开采和简单分馏为主的工业区边缘,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的广阔土地上,正进行着一场静默却更为深刻的工业革命。这里,便是埃德尔国王亲自推动、由“国家石油公司”直接负责的“普罗米修斯计划”核心——普洛耶什蒂第二综合炼化厂,内部代号“深蓝”。
与设计飞机时那种在图纸上追求极致线条的艺术感不同,炼油厂的规划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宏大的、立体的、以钢铁和管道为音符的工业交响乐编曲。负责“深蓝”项目的总工程师,是一位名叫维克托·马林的化学工程专家,他曾留学德国亚琛工业大学,师从当时顶尖的化工巨头,后被埃德尔以优厚条件和报国理想召回。
此刻,马林正站在临时指挥部——一座可以俯瞰整个建设工地的二层板房——的窗前,眉头紧锁。窗外是一片巨大的、刚刚完成土地平整的厂区地基,打桩机正在远处轰鸣,将一根根钢筋混凝土桩基深深砸入地下。但他的思绪,并不在这热火朝天的土木工程上,而是集中在面前一张铺开的大型工艺流程图(pFd)上。
这张图,就是“深蓝”的灵魂。它不再是简单的将原油加热,根据沸点不同分离出汽油、煤油、柴油的常减压蒸馏。那只是第一步,是“粗加工”。马林和他的团队要实现的,是“深加工”,是“精加工”,是将每一滴原油“吃干榨净”,从中获取最大价值。
核心突破,在于两个关键装置:热裂化装置和催化重整装置的引入与建设。
“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大的争议,就在这里。”马林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代表热裂化装置的那个复杂区块,对围在桌边的几位核心项目组长说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热裂化的原理,在理论上并不复杂:通过高温高压,将原油分馏后剩下的、分子量大、沸点高的重质组分,如重油、蜡油,进行“破解”,断裂成分子量更小、沸点更低、价值更高的轻质油品,比如更多的汽油和柴油。这能极大提高轻质油品的收率,满足日益增长的,特别是军队对高辛烷值航空汽油和车用汽油的需求。
但理论是一回事,工业化实现是另一回事。
“温度必须控制在480到520摄氏度之间,压力要达到20到70个大气压。”工艺组长,一位同样从德国归来的工程师,用笔敲着图纸上的参数,“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能够承受这种极端条件的反应塔、加热炉和管道。对材料的要求是颠覆性的。普通的碳钢不行,长时间在高温高压和硫腐蚀环境下,强度会急剧下降,脆性增加,极易发生灾难性事故。”
材料!这成了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第一座大山。国内现有的钢铁厂,即便是生产了飞机用Ld-40铝合金的厂家,也从未生产过如此苛刻条件下使用的特种合金钢。
“德国克虏伯公司能提供符合要求的铬钼钢。”设备组长翻着手中的采购清单,“但价格是天文数字,而且交货期长达一年半,还要看德国政府是否批准出口许可。英国人、美国人也能提供,条件同样苛刻。”
“我们不能把国家能源安全的命脉,系于外国人的供货周期和政治态度上。”马林断然摇头,重复着埃德尔国王在项目启动时对他说过的话,“陛下成立国家石油公司的初衷,就是要掌握核心命脉。这个‘核心’,不仅包括油田,更包括技术和技术赖以实现的工业基础。”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窗外打桩机的轰鸣声似乎更响了,像是在催促着答案。
“那我们自己搞!”一个略显年轻但充满锐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冶金小组的负责人,彼得雷斯库。他原本是国内一家钢铁厂的技术骨干,被抽调到这个国家级项目。“我和国内几家钢铁厂的老师傅、工程师讨论过。我们确实没有现成的配方和生产工艺,但基础是有的。我们可以尝试在现有的优质钢基础上,调整碳、铬、钼、钒等元素的配比,进行小规模冶炼试验,摸索我们自己的耐高温高压合金钢!”
“试验?摸索?”设备组长表示怀疑,“彼得雷斯库,你知道这需要多少次失败吗?时间不等人!‘深蓝’项目必须在两年内建成投产,这是死命令!”
“正因为时间紧,才更不能等!”彼得雷斯库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用宝贵的外汇,先少量进口一批德国钢材,用于最关键的反应塔本体制造,确保项目主线进度。另一方面,集中力量攻关我们自己的材料!哪怕第一批次的产品性能只能达到德国货的八成,只要能用,就是胜利!我们必须迈出这一步!”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争论。保守与激进,依赖外购与自主攻关,两种观点激烈碰撞。
马林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窗前,看着下方忙碌的工地。巨大的基坑已经挖好,即将浇筑反应塔的基础。他想起埃德尔国王在召见他时,除了强调战略重要性,还说过一句看似题外的话:“马林工程师,不要害怕失败。失败是成功的学费。我们罗马尼亚,现在最需要交的,就是这门叫做‘工业自立’的学费。”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
“彼得雷斯库说得对。”马林的声音不高,却让争论瞬间停止,“我们必须有自己的脊梁。进口一批关键材料,保证项目不延期。同时,成立‘特种冶金攻关小组’,由彼得雷斯库牵头,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全力研发我们自己的耐高温高压合金钢!这不是选择题,而是生存题。”
他顿了顿,指向工艺流程图的另一个关键部分——催化重整装置。
“热裂化解决了‘量’的问题,让我们能从重油里榨出更多汽油。但催化重整,解决的是‘质’的问题。”马林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车用汽油,而是高辛烷值的航空汽油!没有它,哈拉姆布设计出再好的战斗机,也飞不出应有的性能!”
催化重整,这是一个比热裂化更前沿、也更精密的技术。它通过在催化剂的作用下,对石脑油(直馏汽油)组分进行复杂的化学反应,改变其分子结构,生成大量高辛烷值的芳香烃组分,从而生产出高品质的航空汽油。其核心,在于催化剂。
“催化剂……这几乎是被几家国际化工巨头垄断的核心机密。”工艺组长叹了口气,“他们只卖成品,绝不透露配方和生产工艺。而且价格……堪比黄金。”
“不仅仅是贵和保密的问题。”负责催化技术研究的是一位名叫安娜·波佩斯库的女化学家(与飞机厂的波佩斯库博士并无亲戚关系),她扶了扶眼镜,冷静地分析,“即使我们花天价买来了催化剂,其活性组分,比如铂,是非常容易中毒失活的。原料中微量的硫、砷、铅等杂质,就像毒药一样,会让催化剂迅速失效。这意味着,在进行催化重整之前,我们必须对原料进行极其严格的预处理,深度脱除这些杂质。这又涉及到一整套精密的加氢脱硫、脱砷装置和技术。”
一环扣一环,每一个环节都是技术壁垒,每一个壁垒都需要用智慧、金钱和时间去攻克。
“催化剂的问题,同样双管齐下。”马林做出了决断,“安娜,你负责组建催化剂研究团队。一方面,尝试分析进口催化剂的成分,哪怕只能仿制出效果差一些的初级产品,也是突破。另一方面,重点研究催化剂的保护与再生技术,延长其使用寿命,降低成本。”
他走到巨大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开始划分任务,设定节点。
“热裂化装置,由工艺组和设备组负责,以进口材料为主,确保按期建成。”
“特种合金钢研发,由彼得雷斯库的冶金组负责,我要在六个月内看到第一批合格的试验钢锭!”
“催化重整及预处理系统,由安娜的催化组和工艺组协同,先吃透预处理技术,确保我们能生产出足够纯净的原料。催化剂攻关,作为长期项目,持续投入。”
“此外,还有配套的储罐、管线、换热网络、自动控制系统……每一个都是硬骨头。”
马林放下粉笔,粉尘在阳光中飞舞。他看着他的团队,这些罗马尼亚最早期的石油化工精英们,他们脸上有忧虑,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战激发的斗志。
“先生们,女士们。”马林沉声说道,“我们在这里,不仅仅是在建造一座工厂。我们是在为罗马尼亚锻造一把开启工业时代新大门的钥匙。这把钥匙,或许一开始还很粗糙,但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陛下和整个国家在看着我们,我们没有退路。”
窗外,夕阳将普洛耶什蒂林立的烟囱和钻井塔染成一片暗金色。在这片流淌着黑色血液的土地上,一场旨在让这黑色血液升华、迸发出更强大能量的工业攻坚战,已经全面打响。前路艰难,但无人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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