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祯四年六月初九,燕京,乾清宫西暖阁。
窗外蝉鸣聒噪,阁内却冰鉴生寒。四角青铜冰鉴中堆着冬日窖藏的冰块,袅袅白气逸出,稍稍驱散盛夏的酷热。
刘瑶端坐御案之后,一身明黄色常服,头戴翼善冠,面若寒霜,一双凤眼锐利依旧,此刻正盯着案上两份奏报。
一份是洪承畴密奏:详述萧旻三次越境袭扰成果,并附战损清单。
一份是萧旻请罪疏:禀报五月十六草河堡之败,自请处分。
阁中寂静,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王承恩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他能感觉到女帝身上散发出的寒意——那不是冰鉴的凉,而是怒火压抑到极致的冷。
“啪!”
奏疏被重重拍在案上。
“好一个萧旻!”刘瑶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冰,“初战斩首八十六级,焚庄救民,朕心甚慰,
二战掳掠女子,军纪始坏,朕已隐忍,
三战轻敌冒进,折损一百七十精锐,他当辽东铁骑是大风刮来的么?!”
王承恩躬身更低:“陛下息怒,萧副总兵虽有过失,但三次袭扰,确已震动建虏后方,洪督师密报中说,朝鲜前线清军已开始分兵回防迹象……”
“朕知道。”
刘瑶打断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
她在权衡。
萧旻是沈川举荐的人。
当初破格擢升,朝中非议不少。
如今胜中有败,败中有过,若严惩,恐寒了边将之心,也打了沈川的脸。
但若不惩,军纪何存?
更重要的是,洪承畴在密奏中暗示:袭扰战略已初见成效,若此时换将,前功尽弃。
“拟旨。”
刘瑶睁开眼,眼中已无怒色,只剩帝王的冷静。
“辽东副总兵萧旻,越境击虏,焚庄救民,功在社稷,
虽有小挫,然勇毅可嘉,特晋封忠武伯,赏银千两,蟒缎十匹,所部将士,按功叙赏。”
王承恩一怔:“陛下,那败军之过……”
“另旨申饬,萧旻轻敌致败,军纪不严,罚俸一年,戴罪立功,若再犯,两罪并罚。”
“是。”
王承恩明白了这是帝王术,功过分开,恩威并施。
“还有毛文龙。”刘瑶继续道,“东江镇接应有功,擢为三品勋爵镇威将军,赏银五百,告诉他,好生经营皮岛,来日朝廷自有重用。”
王承恩飞快记录,心中却暗叹:女帝对东江镇,终究还是以笼络为主。毛文龙桀骜,朝廷需用其牵制建虏,又不能让其坐大。
旨意拟毕,用玺发出。刘瑶这才端起参茶,轻抿一口,问:“洪承畴到了么?”
“已在殿外候旨。”
“宣。”
片刻,洪承畴躬身入内。他风尘仆仆,显然刚从辽东赶回,官袍下摆还沾着泥渍。
“臣洪承畴,叩见陛下。”
“洪卿平身。”刘瑶示意赐座,“辽东局势,卿最清楚,萧旻虽败,但袭扰之策已显效,
朕思之,建虏主力在朝鲜,国内空虚,正是一鼓作气、犁庭扫穴之时!”
她凤目生光,身体微微前倾:“朕欲调宣大、蓟辽、登莱三镇精锐,汇合东江镇,趁皇太极未归,直捣盛京!洪卿以为如何?”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计划。
若成,则可一举解决辽东百年大患;若败……
不,不能败,必须成!
然而,洪承畴沉默了。
暖阁内冰鉴白气袅袅,蝉鸣从窗外传来,衬得寂静格外沉重。
“洪卿?”刘瑶皱眉。
洪承畴起身,跪地叩首:“陛下雄心,臣钦佩万分,然……此时大举北伐,恐非良机。”
“为何?”刘瑶声音冷了下来。
洪承畴抬头,眼中满是复杂神色:“陛下可知,辽东诸将,为何乐见建虏存在?”
刘瑶一怔。
“自永宣年起,辽东战事绵延二十余载。”洪承畴缓缓道,“朝廷每年拨辽饷三百万两,实际到辽东的,不过半数,其余……皆被层层克扣。”
“将领吃空饷,一营兵额八百,实有不过五百,
文官贪墨军资,火药掺沙,棉甲充絮,
地方豪强与军中勾结,走私粮草、铁器、药材予建虏,获利巨万……”
“你说什么?!”
刘瑶霍然起身,案上茶盏震翻,参茶泼了一地。
洪承畴伏地,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辽东早成痼疾,
将门已成阀阅,文官织就罗网。建虏在,辽饷可源源不绝,
建虏若亡,朝廷必裁撤边镇,整顿军务,
届时,多少人财路断绝,多少罪行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最残酷的事实:“故辽东上下,无人愿见建虏覆灭,
他们需要这个敌人,需要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
若陛下此时大举北伐,恐非外患难除,内变先起!”
“这是养寇自重么?!”
刘瑶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颤。
她脸色煞白,胸脯剧烈起伏,产后未愈的身体摇摇欲坠。
王承恩慌忙上前搀扶:“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刘瑶推开他,盯着跪地的洪承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你的意思是……朕的将士,朕的臣子,竟在与敌勾结?竟在养寇自重?!”
“臣……万死。”
洪承畴额头触地。
“然此乃实情,臣督师蓟辽两年,暗中查访,触目惊心,辽东总兵祖大寿,其弟祖大乐、祖大成皆任要职,姻亲故旧遍布各营,
宁远巡抚方一藻,与宣府、大同等地商人豪门勾结,私贩生铁、食盐出关,锦州守将吴三桂虽勇,但其父吴襄亦涉走私……”
他一一道出,姓名、职务、罪行,桩桩件件,皆有暗查为证。
刘瑶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殿中冰鉴更冷百倍。
她登基四载,殚精竭虑,整顿吏治,筹措军饷,日夜忧心辽东战事。
却不知,前线那些她寄予厚望的将领、她倚为干城的臣子,竟在背后编织这样一张巨网!
“所以,萧旻越境袭扰可以,因其是小打小闹,动摇不了大局,但若朕真要灭虏,他们就会……”
刘瑶声音颤抖。
“就会阳奉阴违,迟滞粮草,泄露军机,甚至阵前倒戈。”洪承畴惨然道,“陛下,非臣危言耸听,永宣四十六年漠北之败开始,哪一次,没有内应之嫌?”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刘瑶缓缓坐回椅中,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
她终于明白,为何辽东战事屡战屡败,却总有人能安然脱罪,
为何辽饷年年加派,百姓困苦,边军却仍欠饷哗变……
根子,早烂了。
“洪卿,”良久,她开口,声音沙哑,“你既知此情,为何不早奏?”
洪承畴苦笑:“臣非不奏,而是不能奏,
辽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无雷霆手段、万全准备,贸然揭破,恐逼反边镇,酿成大祸,
且……且朝中亦有呼应。
他顿了顿,低声道:“首辅周延儒,曾也收受九边走私商户贿赂,
对辽东走私睁一眼闭一眼,兵部尚书杨文弱虽清廉,
但其门生故旧多在辽东,陛下……”
“够了。”
刘瑶抬手制止。
她闭上眼,胸口起伏。产后未愈的虚弱,真相刺骨的寒凉,还有那滔天的怒火,在她体内冲撞。
但她是女帝。
是大汉皇帝。
愤怒无用,悲伤无用。唯有冷静,唯有决断。
“王承恩。”
“臣在。”
“拟密旨。”刘瑶睁开眼,眼中已无怒火,只剩冰封的决绝,“八百里加急,召二人进京,
宣大总督卢象升,靖北侯、东路河朔西域总兵沈川……”
王承恩心头一震。
卢象升,年仅二十四岁却已总督宣大的少年英才,以刚直敢言、治军严明着称。
沈川,战功赫赫却有拥兵自重之嫌的靖北侯,与女帝关系微妙。
“告诉他们,”刘瑶的声音如冰玉相击,“七日之内,必须抵京,
朕要商议的,不是辽东事务,是大汉国本!”
“奴才遵旨!”
旨意拟毕,刘瑶亲自用玺,火漆封缄,交由最亲信的快马驿卒。
洪承畴仍跪在地上,冷汗浸透后背。
他知道,今日之言,已将自己置于险地。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他都得罪了整个辽东集团,甚至朝中重臣。
“洪卿,”刘瑶看着他,“你今日所言,若属实,便是大功,
若有虚,便是大罪,朕给你一个机会,这些时日,你留在京中,
写一份详陈,将辽东弊政、涉案人员、证据线索,一一列出,
朕……要亲眼看看,这江山,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
“臣……领旨。”
洪承畴叩首,声音发颤。
“退下吧。”
洪承畴躬身退出。
暖阁内,只剩刘瑶与王承恩。
夕阳西斜,透过窗棂,将女帝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案上那两份奏报,萧旻的功与过,此刻看来,何其渺小。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关外,而在朝堂,在人心。
“陛下,”王承恩轻声劝道,“您万不可过于劳神,此事从长计议吧。”
刘瑶却摇头:“从长计议?朕还有多少时间?辽东还有多少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
夕阳如血,染红天际。
“王承恩,你知道么,朕有时候会想,如果朕不是皇帝,该多好。”她声音很轻,仿佛自语,“可以相夫教子,可以游山玩水,不必每日面对这些……肮脏与背叛。”
王承恩垂首,不知如何接话。
“但朕是皇帝。”刘瑶转过身,脸上再无一丝脆弱,“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要担起这个责任,辽东的脓疮,该挤了,大汉的沉疴,该治了。”
她走回御案,摊开一张空白诏书,提笔蘸墨。
“陛下要写什么?”
“罪己诏。”刘瑶笔走龙蛇,字字千钧,“但不是向天下请罪,
是向列祖列宗请罪,朕无能,让江山至此,
但朕发誓,必在龙驭上宾之前,还天下一个清明,还大汉一个太平!”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窗外,暮鼓响起,声声沉重,回荡在紫禁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