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聆一夜未眠。
不,不是失眠——作为灵兽后裔,它的睡眠本就比普通鸟类更浅,更偏向于一种半冥想式的休憩。但昨夜,它连这种休憩都无法进入。
身体深处,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
那不是疼痛,不是不适,而是一种温和的、持续的“生长感”——就像一粒埋在土里太久的种子, 突然感受到了春雨, 于是拼命舒展根系,伸出幼芽。
风聆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血液流动的速度 比平时快了约5%;每一次呼吸,吸入的空气 似乎都在体内转化成一丝丝微弱的、温暖的能量, 顺着某种古老的循环路径流动;就连羽毛根部, 都传来细微的麻痒感,仿佛有 新的、更坚韧的羽管正在生成。
最明显的变化在眼睛。
当它凝视黑暗时,视野中不再只是纯粹的漆黑。空气中 开始浮现出极其稀薄、几乎不可见的淡金色光点,像尘埃一样飘浮着。这些光点 大多散乱无序,但偶尔会 沿着某种规律移动, 形成短暂的光流。
风聆知道这是什么—— 地脉能量的微量逸散。
在遗传记忆最清晰的碎片里,家乡的空气中充满这样的金色光点,浓郁得如同雾霭。而现在,它只能看到零星几点,且亮度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
但至少,它又能看见了。
风聆从窝里站起来, 轻轻跳到阳台栏杆上。清晨六点,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城市 还未完全苏醒。它转动小脑袋, 用那双能够看见能量流动的眼睛, 观察着这座人类城市的地脉景象。
大地之下,无数细如发丝的金色线条纵横交错——那是残存的地脉网络。大多数线条暗淡无光, 时断时续,就像干涸河床上最后的涓流。少数几条稍粗的主脉还算稳定,但能量强度恐怕不及记忆中家乡的万分之一。
然而……
风聆聚焦视线, 仔细观察那些主脉。
它发现了异常。
其中一条穿过城市下方的地脉主脉,能量流动的“顺畅度”, 似乎……提升了那么一丝。
不是能量总量增加——那需要漫长的积累。而是流动过程中的“阻力”减少了,就像原本有些堵塞的管道, 被轻轻疏通了一下。这让同样多的能量, 能够更均匀、更高效地输送到更远的支脉末端。
风聆不知道这是昨夜那两次短暂共振的结果。它只知道,这变化虽然微乎其微,但对一个地脉亲和生命来说, 就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突然尝到了一滴水。
哪怕只是一滴。
它闭上眼睛, 尝试着调动体内那丝新生的、微弱的地脉亲和力, 与脚下那条主脉建立最浅层的连接。
过程很艰难。亲和力太弱,地脉能量太稀薄,连接时断时续,像信号不良的无线电。
但毕竟,连接上了。
一刹那,风聆“听”到了——
大地深处,传来低沉、缓慢、却无比坚实的……搏动声。
咚……咚……咚……
间隔极长, 每次搏动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但那是活着的证明。
地球的地脉核心,还在跳动。
虽然衰弱,虽然迟缓,但它还活着。
风聆的小小胸腔里, 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喜悦,不是悲伤,而是一种 混合着敬畏、亲切与悲悯的复杂感受。它 想起记忆中家乡那蓬勃有力的地脉搏动, 想起悬浮山峰内部那如同雷鸣的韵律。
对比之下,脚下这颗星球的地脉,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喘息着,却依然固执地维持着生命的循环。
它睁开眼睛, 看向客厅。
陆宸还躺在沙发上——他 似乎一整夜都没回卧室, 就这么睡在客厅。此刻他还没醒, 手机滑落在地毯上, 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晶莹。
这个人类……
风聆的视线, 第一次真正“认真”地落在陆宸身上。
用普通视觉看,陆宸就是个毫无特点的年轻人,懒散,颓废,浑身上下写满“我不想努力”。
但用刚刚觉醒的地脉视觉看……
风聆的瞳孔, 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在它的“眼”中,陆宸的身体……根本不存在!
不,不是不存在,而是完全融入了周围的“背景”!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片树叶融入森林—— 他与这个空间的一切规则、一切能量、一切存在,完美地“和谐”在了一起, 和谐到……无法被单独识别!
这种“和谐”不是隐藏,不是伪装,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自然”。就像你不会特意去感知“空气存在”,因为空气就是你生存环境本身的一部分。
陆宸就是如此。
他躺在那儿, 却仿佛就是沙发的一部分, 是客厅的一部分,是这栋楼、这条街、这座城市、这颗星球……乃至这片宇宙的……“理所当然的背景板”!
风聆浑身羽毛都炸了起来!
遗传记忆中那些关于“高位存在”的模糊描述, 此刻疯狂翻涌!它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个人类面前会本能地感到压迫;为什么他看似普通,却能看懂图案、知道地灵族的真相;为什么昨夜的地脉共振会如此精准、如此举重若轻!
因为……
因为这位存在,恐怕已经“高”到……它连理解“高”的资格都没有!
“叽……”
风聆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颤抖的鸣叫, 本能地低下头, 将脑袋埋进胸前的羽毛里——那是地灵族灵兽面对不可理解的高位存在时, 表示敬畏与臣服的本能姿态。
它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陆宸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嗯……天亮了?”陆宸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好饿……妹妹!早饭吃什么!”
卧室里传来陆瑶含糊的回应:“自己点外卖!”
陆宸嘟囔着捡起手机, 完全没注意到阳台上那只小鸟的异常。他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拉开玻璃门,准备呼吸一下清晨空气。
风聆吓得浑身僵硬。
但陆宸只是瞥了它一眼:“哟,窝搭好了?看着还行,比昨晚顺眼点。”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看天:“今天天气不错……嗯?”
他突然顿了顿,眯起眼睛,仿佛在感知什么。
风聆的心跳几乎停止。
几秒后,陆宸耸耸肩:“算了,无所谓。”
他转身回屋, 开始在外卖App上翻找早餐。
风聆这才敢慢慢抬起头, 小心地喘了口气。
它不知道陆宸刚才感知到了什么, 也不知道那句“无所谓”是什么意思。它 只知道,自己 恐怕要在一位无法想象的存在眼皮底下……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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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秩序象限,“摇篮观测”中心。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全息投影中,昨夜两次地脉共振的完整数据分析报告, 正以最慢速逐帧播放。每一帧都附带着 数万个不同维度的参数变化曲线, 复杂到足以让任何非专业人士瞬间头晕目眩。
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死死盯着那些曲线, 仿佛要从里面榨出最后一滴信息。
“结论已经很明确了。”高级院士声音沙哑,“那位存在在昨夜00:47:23.115和00:47:23.418这两个时间点,对地球的整个地脉网络进行了两次‘调理’。调理方式……我们无法解析。调理结果:地脉能量流动效率永久性提升0.005%,网络稳定性提升约0.001%,部分关键堵塞节点被……‘抚平’。”
他顿了顿,看向另一个窗口——那是 对聆风雀的专项监测数据。
“同一时间,特殊生命体‘聆风雀’体内的地脉亲和基因,被自然溢出的规则涟漪激活强化了约0.3%。目前该生命体已恢复部分地脉视觉能力,能与地脉建立浅层连接,身体素质有微弱提升。”
会议室一片沉默。
良久,一位负责理论建模的研究员艰难开口**:“从数据看……那位存在对地脉的调理,似乎……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试验场,也不是因为聆风雀。祂更像是……看到了地脉网络整体状态不佳,于是随手调整了一下。就像……人类看到花园里的花草长势不好,顺手浇了点水、施了点肥。”
“而聆风雀和我们的试验场,”另一人接话,“就像是刚好蹲在花草旁边的蚂蚁和瓢虫,在浇水施肥的过程中……无意间沾到了一点水珠。”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们苦心设计, 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地布置了“萌芽”试验场, 试图用最卑微的方式引起注意。
结果那位存在根本没看试验场一眼。
祂只是……顺手把整个花园打理了一下。
“那我们……”有人试探地问,“还要继续‘萌芽’计划吗?”
高级院士沉默了很久。
“继续。”他最终说,“但策略调整。试验场保持完全静默,只做被动记录。同时……把观测重点,转移到聆风雀身上。”
“您的意思是……”
“那位存在显然对这只小鸟有一定程度的……‘关注’。”院士缓缓道,“虽然可能只是无意间的顺带,但毕竟是关注。我们需要弄清楚:为什么是它?它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位存在对它是什么态度?”
他调出聆风雀的基因分析报告:“地灵族已经灭绝三百万年。这只聆风雀是已知的唯一活跃个体。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如果……如果那位存在对‘古老遗族’有兴趣,那么通过观察它,或许能间接推测出那位存在的某些……‘偏好’。”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安全顾问提出异议,“万一我们的观测被那位存在察觉,误会我们在监视祂关注的生物……”
“所以观测方式必须改变。”院士斩钉截铁,“放弃所有主动探测技术。只使用……自然媒介。”
“自然媒介?”
“比如,”院士指向屏幕上地球的生态数据,“鸟类迁徙路线、花粉传播、洋流运动……这些完全自然的过程。我们在其中植入一些无害的、与自然物质完全一致的‘记录单元’,让它们随着自然过程‘偶然’接近目标区域,进行极短时间的被动记录,然后自然飘离、自然分解。”
“这……这能记录到什么?”
“哪怕只记录到一丝异常的能量波动,一次规则涟漪,都比我们现在这样瞎猜强。”院士深吸一口气,“记住,我们不是在‘调查’,我们是在……‘学习’。学习如何在一个无法理解的存在附近,安全地生存和观察。”
命令很快下达。
秩序象限的观测网络开始了又一次大规模调整。无数纳米级的“自然记录单元”被制造出来,它们的材料 完全模拟花粉、尘埃、微生物孢子,将被悄悄投放到地球的大气环流、洋流系统、生物迁徙路径中。
这些单元没有智能, 没有目的性, 只会在“偶然”飘过特定区域时,记录下周围的环境参数,然后继续随波逐流, 最终在数天或数周后自然降解。
整个过程将完全模拟自然, 不留下任何人工痕迹。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窥探那只小鸟的日常生活, 进而推测那位存在的……一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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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陆家。
陆瑶觉得今天的世界……有点不一样。
不是视觉上的不同——天空还是那个天空,街道还是那个街道。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仿佛“底色”发生了变化的感觉。
她握着冰核, 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 尝试着进入浅层冥想。
这一次,感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空气中,那些原本模糊的、需要极度专注才能察觉的能量流动, 此刻变得……“顺滑”了许多。就像原本有些浑浊的水, 突然沉淀了杂质, 变得清澈见底。
冰核散发的规则波动,在这种“清澈”的环境中传播得更远、更稳定。陆瑶甚至能感觉到,波动与周围空间的“共鸣”效率, 提升了那么一丝。
虽然只是一丝,但对她这个初学者来说,感受已经足够明显。
“是因为我练习多了,感知变敏锐了?”陆瑶喃喃自语,“还是……世界本身发生了变化?”
她看向手腕上的手环。
手环此刻正散发着稳定的蓝光, 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但陆瑶 能感觉到,手环内部的能量循环, 似乎也比平时……流畅了那么一点点。
这种变化太细微, 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如果不是她这段时间每天都在用冰核和手环进行深度感知训练, 恐怕根本察觉不到。
但她察觉到了。
“哥。”陆瑶走出房间, 看到陆宸正瘫在沙发上刷短视频,“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空气好像特别清新?”
陆宸头也不抬:“你开窗通风了?”
“不是那种清新。”陆瑶努力组织语言,“是……更‘干净’的感觉?就像……就像雾霾天突然变成了蓝天,那种通透感。”
陆宸终于抬眼看了看她, 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感知变敏锐了是好事。”他随口说,“继续保持练习。”
“所以真的有什么变化?”陆瑶追问。
“地球这么大,每分每秒都在变化。”陆宸重新看向手机,“地壳运动、大气环流、生态循环……你觉得空气清新,可能是因为今天风向变了,把污染吹走了。别想太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陆瑶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回到自己房间, 再次握住冰核, 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不再只感知冰核的波动,而是 尝试着将感知向外延伸, 去触碰房间里的空气、墙壁、地板, 去感受这个空间本身的“状态”。
手环微微发热, 辅助她维持着这种更耗精神的广域感知。
十分钟后。
陆瑶睁开眼睛, 眼中满是困惑。
她确实感觉到了一些不同——空间的“稳定性”似乎提升了。不是物理结构上的稳定,而是…… 某种更底层的、规则层面的“锚定感”增强了。
就像一张原本有些松动的椅子,被人悄悄拧紧了所有螺丝。
虽然椅子还是那把椅子,但坐上去的感觉,就是更踏实了。
“这到底是什么……”陆瑶低声自语。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正是地脉网络被调理后, 带来的最细微的规则层面影响。
她更不知道,此刻, 几粒模拟蒲公英种子的“自然记录单元”, 正随着微风, 悄然飘过她家的窗口。
其中一粒在飘过阳台时, “偶然”记录了以下数据:
- 目标生命体“聆风雀”处于半冥想状态,体内地脉亲和力活性:0.0032标准单位(持续上升趋势)
- 阳台区域规则稳定度:理论最大值(持续)
- 检测到微弱但纯净的星辉能量辐射,源头:三株多肉植物(变异)
- 检测到极其微弱的高阶规则残留,源头:客厅沙发区域(无法解析)
- 记录单元即将飘离,预计自然降解时间:72小时后
记录完成,蒲公英种子继续随风飘远。
阳台上,风聆突然睁开眼睛, 警惕地望向窗外。
它刚才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看”了它一眼?
但窗外只有空荡荡的天空,和几粒随风飞舞的……蒲公英种子。
风聆歪了歪头, 最终把这种感觉归咎于刚觉醒的地脉视觉还不稳定。
它重新闭上眼睛, 继续尝试与地脉建立更深的连接。
客厅里,陆宸刷着短视频, 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蒲公英啊……”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还挺会选。”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 放下手机, 准备睡个午觉。
世界依然平静。
但平静之下,微澜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