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站生态花园里的光线似乎暗了半个度。不是真的暗了，是当林薇说出那句“园丁的剪刀已经快剪到你家门口”时，贾戈武感觉世界被调低了饱和度。
他盯着那个装着hER-00的圆柱形容器，淡蓝色液体里的人安静得像一尊雕像，胸口那块银色晶体缓慢地脉动着，与贾戈武掌心的银纹共振，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蜂鸣。
“融合，”贾戈武重复这个词，声音在安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具体怎么操作？我把自己也泡进营养液里，然后咱们放点背景音乐烘托气氛？”
林薇没笑。她从控制台旁拿起一个平板设备，调出一份文件：“没那么浪漫。源质融合本质上是基因层面的信息同步，可以理解为你体内的源质碎片下载hER-00身上那份‘完整版安装包’。”
她把平板转向贾戈武。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能量流动模型。
“整个过程分三步。”林薇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步，神经接驳。你需要和hER-00建立意识链接，开放你的记忆库和思维结构——就像两台电脑联机传输数据。这一步的风险是，如果hER-00的意识残留太过强烈，可能会覆盖你的主体人格。”
贾戈武挑了挑眉：“意思是，我可能会变成他？”
“更糟，你可能会变成一个同时拥有两份记忆和人格的缝合怪。”钥匙在脑海里插话，“想象一下，你脑子里同时回荡着‘今天股票涨了’和‘源质能量波动方程求解’，那感觉绝对酸爽。”
贾戈武无视了钥匙的吐槽：“第二步呢？”
“第二步，基因共振。”林薇滑动屏幕，显示出一副dNA双螺旋结构，“源质会重塑你的基因序列，激活那些在普通人类身上处于休眠状态的‘高等潜能’。这个过程会很疼，理论上相当于全身细胞被拆开重组一遍。旧纪元有十七个志愿者尝试过，其中六个疼疯了，三个直接基因崩溃变成了一滩有机质。”
“……听起来跟做spa似的放松。”贾戈武干巴巴地说。
“第三步最麻烦，”林薇收起平板，“能量整合。你体内的源质碎片只是七分之一，而hER-00身上的原初源质是完整的。融合完成后，你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控制这股力量——就像习惯了开五菱宏光的人，突然被塞进F1赛车的驾驶座，第一脚油门就可能冲出赛道。”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没有安全气囊。”
花园里陷入沉默。只有那些发光植物叶片舒展的簌簌声，还有灰影机械关节运转时细微的摩擦声。战斗傀儡安静地站在货箱旁，红色的视觉传感器扫视着周围，像忠诚的护卫犬。
贾戈武走到hER-00的容器前。隔着透明材料，他能清晰看到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hER-00的表情很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就像是主动选择了这场漫长的沉睡。
“他为什么选择休眠？”贾戈武问。
“因为累。”林薇的声音低了下来，“hER-00是最早的实验体，也是承载源质时间最长的。他经历过三次完整的‘收割者’遭遇战，见过三个时间线的人类文明在眼前崩塌，尝试过十七种不同的谈判方案，全部失败。最后他觉得……也许让源质分散出去，等待新的火种成长起来，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走到容器旁，手掌贴在冰冷的表面上：“他把自己的意识和源质核心一起封印在这里，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就像一个……存档点。”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贾戈武说，“就是读取这个存档，然后继承他的经验和力量？”
“还有他的责任。”林薇看着他，“以及，他的遗憾。”
贾戈武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源质在躁动，那种渴望完整的本能越来越强烈。但同时，作为贾戈武——那个从元纪元穿越而来的金融精英、在末世森林里挣扎求生的猎人、在万流港做生意的维度商人——的那部分意识，正在疯狂地拉响警报。
“钥匙，”他在脑海里问，“你怎么看？”
“从逻辑角度，融合是效率最高的选择。”钥匙的声音难得地正经，“你拥有源质碎片，但不会用；hER-00拥有完整源质和全部使用经验，但身体已经休眠了四十七年。你俩合体，相当于一个满级账号换了个新服务器——虽然要重新练操作手感，但总比从零开始强。”
“那从‘不想变成另一个人’的角度呢？”
“那就看你的意志力了。”钥匙顿了顿，“源质会选择你，说明你的基因适配度足够高。理论上，在意识融合中，谁的本我意识更强，谁就能占据主导。你可以把hER-00的记忆和经验当成一本可以随时查阅的工具书，而不是必须全文背诵的教科书。”
贾戈武沉默了很久。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在原始森林里第一次触发时空凝滞时，猴子惊讶的眼神；想起在万流港和老陈讨价还价时，钥匙在脑海里吐槽的声音；想起出发前，猴子偷偷塞进灰影工具箱里的那包过期牛肉干。
那些瞬间让他成为“贾戈武”的碎片，在意识里闪闪发光。
“如果我拒绝融合，”他最终问，“会怎么样？”
林薇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控制台前，调出另一幅画面——那是昆仑站外部监控的实时影像。
影像里，浩瀚的星空背景下，昆仑站像一颗悬浮在虚空中的银白色橄榄球。而在距离它约三万公里的位置，几个细小的光点正在缓慢移动。光点呈现出不自然的几何形状，表面流转着暗红色的能量纹路。
“收割者的侦察单位，”林薇平静地说，“它们在一个月前出现在这片星域，一直在外围巡逻。我屏蔽了昆仑站的大部分信号，但你的跳跃抵达释放了明显的时空波动——它们现在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她放大影像。那些光点的细节清晰起来：那是类似梭形的飞行器，表面没有任何舷窗或推进器，光滑得像被精心打磨过的黑色水晶。飞行器周围的空间呈现轻微的扭曲，像是被某种力场包裹。
“按照它们以往的行动模式，侦察单位确认目标后，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呼叫‘清理小队’。”林薇关掉影像，“清理小队通常由三到五个战斗单位组成，配备维度干扰武器和有机质分解场。昆仑站的防护屏障能撑住第一波攻击，但第二波……”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贾戈武看向花园穹顶。透过半透明的材料，能看到外面缓慢旋转的星云，还有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暗红色光点。
时间不多了。
不，是时间已经到了。
他想起村落。秦山他们最多还能撑两天。想起铁砪镇的雷山，那个把一半家当押在他身上的退伍军人。想起李慕云熬红的眼睛，周慧男紧皱的眉头，猴子那张永远贫嘴的脸。
然后他想起织女星中转站服务器里，陈明远留下的那句话：“替我们去看看星空还是不是蓝色的。”
星空现在还是蓝色的吗？
至少，他想让村落里的人们，还能有看到蓝色星空的机会。
“我需要准备什么？”贾戈武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有点意外。
林薇眼里闪过一丝微光——不是惊讶，更像是“终于等到了”的释然。
“脱掉作战服，进入隔壁的准备室。”她指向花园另一侧，“那里有神经接驳设备和生命维持系统。整个过程大约需要四小时，期间你的身体会处于深度休眠状态，意识则会进入‘共振空间’——那是源质创造的虚拟领域，你和hER-00的残留意识会在那里完成信息交换。”
“灰影和货箱呢？”
“我会让维护机器人把它们转移到安全区。”林薇说着，已经走向控制台开始操作，“另外，你的AI伙伴……”
“钥匙会跟我一起进去。”贾戈武说，“毕竟它也算我脑子里的常住人口，搬家总要通知一声。”
“行。”林薇点头，“那开始吧。记住，在共振空间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信息投影——记忆、情绪、甚至其他实验体残留的意识碎片。保持清醒，分清哪些是‘资料’，哪些是‘病毒’。”
贾戈武走向准备室。门自动滑开，里面是一个类似医疗舱的狭小空间，墙壁上布满了传感器和输液管线。中央是一个躺椅状的平台，上方悬挂着复杂的机械臂。
他脱下作战服，露出上身。掌心的银纹此刻亮得刺眼，像有银色的火焰在皮肤下燃烧。
躺上平台时，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吸了口气。机械臂自动降下，将传感器贴在他的太阳穴、胸口、手腕。细长的针头刺入静脉，注入冰凉的液体。
“镇定剂和营养液混合物，”林薇的声音从舱外传来，“能维持你的生理机能，同时降低意识活跃度，方便接驳。”
视野开始模糊。
“钥匙，”贾戈武在意识消散前最后问道，“如果我进去后出不来了……”
“那我就接管你的身体，”钥匙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然后用你的账号发一条朋友圈：‘本人已死，有事烧纸’，配图是你躺在营养舱里的照片。猴子看到肯定会在评论区刷‘武哥诈尸了’。”
贾戈武想笑，但肌肉已经不听使唤。
黑暗涌上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林薇的最后一句叮嘱：
“记住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