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针尖,冰冷,硕大,带着一种绝非幻觉的金属寒光,从二维的墙面诡异地凸出,刺向现实。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的恶意,直指陈启平的眉心。
时间的流速变得粘稠而怪异。陈启平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尖端一寸寸逼近,瞳孔缩成针尖,极致的恐惧反而压垮了惊叫的本能,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四肢百骸重若千钧,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死亡的冰冷触感,几乎已经印上他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哗啦——!”
一声巨响猛地从窗外炸开!
是窗户玻璃被什么东西重重砸碎的声音!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溅射进来,散落一地。
那即将刺中他眉心的针尖猛地一颤,像是信号受到干扰的影像,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倏然缩回了墙壁之内,连同那个拿着注射器的扭曲黑影,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化、消失。
天花板那盏昏黄的灯紧跟着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最后“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芒,透过破碎的窗洞,投下几道微弱惨白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死寂。
只有陈启平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的狂跳。
发生了什么?
他瘫在床沿,浑身被冷汗浸透,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过了好几秒,他才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看向窗户。
破碎的玻璃碴子散落窗台和地面,反射着微光。窗外,夜色沉寂,什么都没有。没有石头,没有砖块,看不出是什么砸碎了玻璃。
是意外?巧合?还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让那针尖刺下来?
冰冷的后怕此刻才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再次冲入黑暗的走廊。这一次,他没有停留,一路狂奔下楼,直到冲出三号楼,站在冰冷夜风呼啸的空地上,才敢回头。
三号楼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大部分窗户漆黑。302那个窗口,是一个更深沉的黑洞,边缘参差不齐,是碎裂的玻璃痕迹。
他一夜未眠。在教职工宿舍冰冷的单人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每一次闭上眼睛,都是那刺来的针尖和墙壁上溶解的“自己”。窗外的任何一点风声草动,都让他惊坐而起,冷汗淋漓。
第二天,他请了病假。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真正像是大病了一场。他不敢再去302,甚至不敢靠近三号楼。白天他躲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那枚冰冷的、带着暗红锈迹的钉子和那本滑腻的日记本。
恐惧在发酵,但一种扭曲的、不甘的执拗也在心底滋生。他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他必须知道答案。那个凶手的日记,最后那些狂乱的笔迹,“永恒”、“笑”、“都看着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
还有昨夜那扇突然碎裂的玻璃。是警告?是阻止?还是另一种更诡异力量的介入?
下午,他去找了管后勤的老王,借口说302窗户玻璃碎了,风太大没法住,想打听点以前的事。他递上烟,语气尽量装得随意。
老王接过烟,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压低了声音:“小陈老师,那间屋子……唉,邪性得很。之前住进去的几个,没一个撑过三天的,都说见鬼了。校方后来没法子,才封的门。”
“封门?”陈启平心里一动,“之前也封过?”
“封过几次了。”老王吐出口烟圈,“最早是出事之后封的。后来有不怕死的愣头青偷偷撬锁进去住,吓疯了一个,又封了。最后一次封门,我记得是老张头带人弄的,他还从门框上起了颗锈钉子下来,说是看着晦气……哦,就是你现在住进去之前那次。”
锈钉子……门框上……起了下来……
陈启平摸着自己裤兜里那枚钉子,指尖冰凉。
“那……生物系标本室那边呢?听说以前也有点……不干净?”他试探着问。
老王脸色微微一变,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那儿更瘆人!早几年就听说半夜有动静,像有人在里面剁东西,又像好多人一起叹气……后来那案子出了,就没人敢晚上靠近了。都说……都说那凶手当年疯了之后,就不只是在宿舍里……弄了……有些东西,可能搬回他最熟悉的地方了……”
老王猛地吸了口烟,摇摇头:“都是瞎传的,当不得真。小陈老师,我看你脸色不好,要不还是申请换间房吧,那地方,啧,碰不得。”
换房?陈启平心里苦笑。他现在觉得,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那些东西恐怕也会如影随形。
告别老王,他独自在校园里晃荡。夕阳西下,给古老的校舍涂上一层血色。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生物系老楼附近。那栋红砖楼在夕阳下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血痂,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不敢再进去。
但那个念头,却疯狂地滋生起来——凶手追求的“永恒”,他最后失败的发狂,那些“看着”和“笑”……秘密的核心,或许不在302,而就在那间冰冷的标本制备室里。那里有他未完成的“杰作”,有他疯狂的执念最终寄托的地方。
昨夜墙上的影子,拿着的不再是斧锯,而是注射器……这转变,绝非偶然。
他必须再去一次。赶在天彻底黑透之前。
鼓起残存的勇气,他再次踏入了生物系老楼。福尔马林和霉味依旧浓烈,走廊比昨天更加昏暗阴冷。
他径直走向最里间的标本制备室。
门,依旧虚掩着。
他推开门。
里面的一切仿佛和他昨天逃离时一模一样。排排标本瓶沉默矗立,中央石台冰冷,器械泛着寒光。那个角落的架子,那个浸泡着头发的巨大乳白色玻璃罐,依旧在那里。
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空气里的甜腻腐败气味,好像……更重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忽略掉心脏的狂跳,直接走向那个角落的架子,目标明确——那个敞口的硬纸盒,以及里面可能还存在的、更多未被发现的线索。
他蹲下身,手指刚刚碰到纸盒的边缘——
“嗒。”
一声轻响。
不是来自纸盒,也不是来自门外。
是来自……他的正前方。
是那个巨大的、乳白色的玻璃标本罐。
陈启平的动作僵住了,血液瞬间冷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罐子里,浓稠得几乎不透明的乳白色液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罐子。
一秒。两秒。
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就在他稍微松懈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被液体阻隔的轻响,清晰地从罐子里传了出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敲击了一下玻璃内壁。
陈启平吓得猛然后仰,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直到脊背撞上另一个冰冷的标本架,震得架子上几个瓶子轻轻晃动,里面的器官阴影随之摇摆。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恐惧地瞪着那个巨大的罐子。
罐子里,那团原本只是缓慢漂浮、缠绕的浓密黑色长发,开始加速蠕动起来!
像是有生命的海藻,又像是无数细密的黑色触手,在乳白色的液体里疯狂地蔓延、舒展、翻滚!
液体剧烈地晃动起来,撞击着玻璃内壁,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紧接着,在那团疯狂舞动的黑色发丝中间,那团原本模糊的、苍白的阴影……
缓缓地……
浮了上来。
首先露出的,是一个额头,苍白肿胀,皮肤呈现出被长期浸泡的半透明质感。
然后……是眼睛的位置。
没有眼睛。
只有两个巨大的、空洞的、漆黑的窟窿。
窟窿直勾勾地“望向”天花板,或者说,穿透了天花板,望向某个虚无的所在。
最后,那空洞之下的其他五官也缓缓浮出……
鼻子塌陷,嘴唇肿大外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的……
微笑。
一个被福尔马林浸泡了不知多久的、肿胀苍白的女性的头颅,带着一头疯狂舞动的黑色长发,和一个空洞的、僵硬的、极度惊悚的笑容,彻底挣脱了液体的束缚,浮现而出。
那两个漆黑的眼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
向下移动。
精准地。
定格在了跌坐在地、浑身僵冷、连尖叫都发不出的陈启平脸上。
与她面对面的。
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隔着一层浑浊的玻璃。
和里面浓稠的、荡漾着的乳白色液体。
无声地。
微笑着。
陈启平的瞳孔里,倒映着玻璃罐后那张浮肿、惨白、带着凝固惊悚笑容的脸。两个黑洞般的眼窝吞噬了所有光线,却仿佛释放出某种粘稠的、冰寒的实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那头颅微微晃动了一下,缠绕舞动的黑发如同活蛇,在乳白色的液体里搅起更大的涡旋。
然后,陈启平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那声音直接在他颅腔深处响起,湿漉漉,粘腻,带着水泡破裂的咕哝声,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浸满了防腐液的冰冷和一种非人的恶毒:
“……来……了……”
“……就……差……你……了……”
“……永……恒……的……笑……”
陈启平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鸣,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极致的恐惧。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几乎是贴着冰冷滑腻的地面向后猛蹿,撞翻了旁边的矮架,几个小型的标本瓶滚落下来,“啪嚓”碎裂,浸泡的器官和组织溅射开来,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
他不敢再看那个罐子,疯了一般冲向门口,拉开门,没命地向外狂奔。
这一次,走廊两侧那些紧闭的门后,似乎传来了清晰的刮擦声,像是指甲,又像是某种硬物,一遍遍,缓慢地,刮着门板内侧。
嗒。嗒。嗒。
还有细微的、湿漉漉的滴落声,从天花板上落下,砸在他奔跑经过的地面,留下一个个深色的、粘稠的圆点。
他不敢停,不敢回头,冲出生物楼,一直跑到有路灯照耀的主干道上,才瘫软在一棵樟树下,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不是幻觉。那东西知道他了。它在叫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教职工宿舍,反锁上门,用桌子死死顶住。他缩在床角,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的任何一丝声响都让他惊悸颤抖。
第二天,他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他去上课,站在讲台上,嘴唇开合,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下面的学生看着他,眼神怪异。他听到下面有极细微的窃窃私语。
“……就是他……”
“……三号楼那个……”
“……听说昨晚生物老楼那边又有动静……”
“……你看他的脸,青灰色的……”
“……印堂发黑啊……”
他猛地看过去,窃窃私语又立刻停止,学生们低下头,或者移开目光,但那空气中弥漫的窥探和恐惧,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
午间去食堂打饭,排队的人群在他周围下意识地空出一小圈。打饭的阿姨舀菜的手有些抖,舀给他的红烧肉明显比别人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他端着饭盆,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的空位。每张桌子旁的人,在他靠近时,要么立刻低下头猛扒饭,要么拿起东西匆匆离开。
他孤立在喧闹的食堂中央,像一个散发着瘟疫的源头。
最终,他回到那间逼仄的教职工宿舍,反锁上门。外面的世界已经将他排斥在外。他只剩下那间302,和生物楼里那个等待着他的“永恒”。
黄昏再次降临。
他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锈钉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另一只手,放在那本暗红色封面的日记本上。滑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的皮肤。
逃避没有用。恐惧没有用。排斥没有用。
那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回响。
“……就……差……你……了……”
一种可怕的、近乎自毁的平静,如同深水般缓缓淹没了他。
他站起来,拉开门,搬开顶门的桌子。脚步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坚定。
他再一次,走向三号楼。
走上三楼。走廊寂静无声。302的门虚掩着,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归来。
他推门进去。
房间和他逃离时一样。破碎的窗户漏进夜风,吹动地上的灰尘。空荡荡的灯口悬在那里。
他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走到房间中央。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那空无一物的灯口。
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
“……我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啪!”
那昏黄粘稠的光,猛地亮起!将他彻底笼罩!
光芒刺眼,却冰冷彻骨。
对面的墙壁上,影像瞬间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急速!
不再是慢放的折磨。是快进的最终章!
他看到“自己”被强行按在那张冰冷的石台上(是生物标本室的那张!)。看到巨大的注射器刺入脖颈,推入浑浊的液体。看到“自己”的身体剧烈抽搐、变形、溶解,像燃烧的蜡一样融化,皮肤鼓起水泡又破裂,露出底下并非血肉而是某种混沌的、翻滚的物质……
然后,那融化的、不再具有人形的“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塞进了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玻璃罐里——正是生物标本室角落的那个罐子!
罐盖合拢。
墙壁上的影像定格。定格在那个装满混沌物质的罐子上。
昏黄的灯光剧烈闪烁,发出滋滋的尖啸,然后猛地熄灭。
房间重归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没有持续多久。
一点微弱的、乳白色的光,自对面墙壁的深处,渗透出来。
起初只是一个点,然后迅速扩大,晕染开来。
那面斑驳的墙壁,正在变得……透明。
像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后面渐渐显露出景象——
不是墙后的房间。
是那间生物标本制备室!
景象越来越清晰,仿佛一扇无形之窗被打开在墙壁上。他看到了那排排架子,那中央的石台,那冰冷的器械……
以及,最角落那个架子上的——
巨大玻璃罐。
罐子里,不再是乳白色的浑浊液体,而是一种清亮许多的、微微泛着磷光的透明液体。
液体中,悬浮着……东西。
不再是模糊的阴影或孤立的头颅。
是完整的、被拼凑起来的“人形”。由无数破碎后又强行缝合、粘连的部分组成,皮肤呈现出一种被长期浸泡的、肿胀的半透明质感,遍布粗大的、黑紫色的缝合线和固定用的金属扣。四肢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而那张脸……
是许多张不同的脸拼凑而成的!有杨小兰扭曲痛苦的面容,有之前传闻中其他受害者的模糊特征,甚至还有……他自己惊恐扭曲的五官碎片!
所有这些破碎的面容被强行挤压、缝合在一起,构成一张巨大、混乱、绝望到极点的脸谱。
在这张恐怖脸谱的中央,所有破碎的嘴巴被拉扯着,缝合形成一个统一的、巨大到裂至耳根的——
笑容。
僵硬、夸张、充满了无尽痛苦和疯狂的——
永恒的笑容。
那“东西”在透明的液体里缓缓转动,无数双来自不同面孔的、空洞或惊恐或绝望的眼睛,齐刷刷地,透过那面变得透明的墙壁,精准地聚焦在陈启平的身上。
与此同时。
陈启平的四周,床边,桌旁,门后,阴影里……
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淡淡的身影。
半透明,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穿着几年前旧校服的学生,有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模样的人,有保安,有教师……男男女女,不同年纪。他们都是在不同时期,与302或生物标本室产生过交集,最终或消失或疯癫的人。
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密密麻麻,站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延伸到门外黑暗的走廊。
每一个身影,都保持着绝对的静止。
每一个身影的脸上,都带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僵硬夸张的、裂至耳根的——
笑容。
和墙壁“窗口”后,那个巨大罐子里拼凑而成的“永恒笑容”,毫无二致。
他们无声地站着,密集地围着,脸上带着那凝固的、疯狂的微笑,无数双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房间中央、唯一还保持着原本面貌、却已彻底僵死的陈启平。
仿佛在等待。
等待他最终的选择。
等待他,加入这永恒的、无声的……
欢笑。
墙壁彻底“透明”了。
那不再是墙壁,而是一扇开向地狱标本室的窗。巨大玻璃罐中,那由无数痛苦碎片缝合而成的“人形”在微光闪烁的液体里缓缓旋转。那张拼凑而成的巨脸上,所有被强行拉扯出的笑容同时扭曲着,无数双来自不同受害者的眼睛——惊恐的、空洞的、绝望的——如同复眼,一眨不眨地钉在陈启平身上。
冰冷。不是空气的冷,是一种穿透皮肉,直灌入骨髓,冻结灵魂的绝对温度。
他的身体失去了知觉,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有眼球还能转动,视野所及,是房间里密密麻麻、无声矗立的“笑影”。他们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从地面到天花板,挤出门外,塞满走廊。所有影子都保持着那同一个规格的、裂至耳根的僵硬笑容,像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恐怖玩偶。
寂静。比任何声音都刺耳的绝对寂静。
在这片冻结的恐怖中,陈启平感到自己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一股外来的、冰冷的力量,如同无形的针线,穿透他的皮肤,拉扯着他的嘴角。
向上。
缓慢地,坚定不移地。
他的呼吸停止了。眼球艰难地向下转动,试图看到自己脸上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他能看到自己的鼻尖,再往下,是视野的极限——嘴角那一点皮肤,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向上提起,形成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微笑的雏形。
不——!
他在内心疯狂嘶吼,但声带如同被冰封,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意志在拼死抵抗,但那力量强大无比,超越物理,直抵神经末梢。
他的嘴角,被拉扯得越来越高,皮肤绷紧,几乎要撕裂。
与此同时,房间中央,那面“窗户”后的标本罐里,那张拼凑巨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灿烂”了几分,一种满足的、期待的“情绪”透过无数双眼睛弥漫开来。
陈启平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正在失去最后一点控制,即将被固定成那永恒的恐怖表情。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降临前的一刹那——
他的右手,那只一直死死攥着某样东西、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突然感到掌心一阵尖锐的灼痛!
是那枚钉子!
那枚从302门框上取下的、带着铁锈和凝固暗红的锈钉子!
它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冰冷的掌心里猛地发烫!
这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痛楚,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几乎被冻结的意识洪流!带来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对自身躯体的掌控感!
几乎是同时,他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本暗红色的、滑腻的日记本。
指尖触碰到封皮的瞬间,一种更阴寒、更怨毒的波动从日记本中传出,与他掌心钉子的灼热猛烈对冲!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低吼终于冲破了陈启平被封冻的喉咙!
他全身的力量,连同那枚钉子带来的灼痛带来的短暂清醒,以及那日记本散发出的不甘怨念,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猛地扬起右手!
那枚烧红的烙铁般的锈钉子,被他用尽全身力气,不是刺向任何鬼影,而是狠狠扎向——
自己左手紧握的那本暗红色日记!
“噗嗤!”
一种极其怪异的、像是刺穿了某种腐烂皮革又像是扎入了湿透棉絮的声音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然后——
“嗷————————!!!!!”
一声非人的、集合了无数痛苦、愤怒、疯狂和绝望的尖啸,猛地从那个墙壁后的标本罐中爆发出来!那拼凑的巨脸疯狂扭曲,所有笑容瞬间变成极度痛苦的龇牙咧嘴,无数双眼睛猛地凸出,布满了血丝(尽管那只是幻觉)!
整个“透明”的墙壁剧烈波动起来,像水纹一样荡漾!
房间里,所有密密麻麻站立着的、保持着笑容的影子,同时剧烈地闪烁、扭曲!他们脸上的笑容开始崩塌,如同融化的蜡像,露出底下隐藏的、原本的惊恐与痛苦!
陈启平感到脸上那股拉扯他微笑的冰冷力量瞬间消失!
他掌心的钉子温度骤降,重新变得冰冷粗糙。
那本被钉子刺穿的日记本,封面上猛地渗出一股浓稠的、暗红色的、散发着极端腥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流淌下来。
“窗户”后的景象开始模糊、变淡,标本室的模样逐渐被斑驳的墙皮和污渍重新取代。
那些闪烁扭曲的影子发出无声的哀嚎,一个个如同被戳破的气泡,接连不断地、噗噗地消失在空中。
几秒钟内,房间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冰冷的夜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来,卷动着地上的灰尘。
墙壁恢复原状。
天花板上的灯口空荡歪斜。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陈启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左手紧紧抓着那本被钉子刺穿的日记,暗红的粘稠液体浸湿了他的裤腿,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他另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结束了?
他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被迫微笑时的肌肉僵硬感,但表情已然是自己的,充满了惊骇、茫然,以及一丝虚脱。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枚锈迹斑斑的钉子还扎在日记本上,像一枚古怪的封印。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滴落声。
从他头顶正上方传来。
陈启平浑身一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天花板上,那空无一物的、歪斜的灯口深处……
一滴浓稠的、乳白色的、散发着福尔马林恶臭的液体,正缓缓地、颤巍巍地……
凝聚成形。
然后,“嗒”的一声,精准地滴落下来。
砸在他仰起的额头上。
冰冷刺骨。
陈启平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一颤。
再睁开时,他的瞳孔深处,倒映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却又仿佛看到了别的什么。
他抬起手,用手指抹去额头上那滴粘稠冰凉的液体,指尖颤抖。
窗外,远远地,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像是很多人同时松了口气的——
叹息声。
风一样掠过树梢,消失无踪。
夜,还很长。
三号楼的阴影,温柔地覆盖着一切。
那枚钉子,还扎在那里。
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句读,标注在这段永恒的恐怖篇章之间。
等待着,下一次的——
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