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平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指尖的冰凉几乎要渗进骨头缝里。档案室的老头还在打鼾,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不动一室沉闷的灰尘。窗外,天色灰败,铅云低垂,才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却已经有了入夜的昏沉。
他不能再回那里去。这个念头清晰而尖锐。
可是,那张纸片上的字像虫子一样在他脑子里钻。“生物标本室……永恒……灯……笑脸……” 这些碎片和昨夜302房间里那场无声的恐怖表演死死缠绕在一起,生出无数冰冷的触须,拽着他。
还有裤兜里,那枚从门框上抠下来的、带着铁锈和凝固暗红色泽的钉子。它像个活物,隔着布料散发着一阵阵寒意。
他最终走出了档案室,却没有回教职工宿舍楼,而是拐向了校园更深处。生物系的老楼就在学院最北边,背靠着一片荒芜的小山包,是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红砖墙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即使在夏季也显得阴气森森。
楼前的空地上荒草半人高,锈蚀的单杠和双杠歪斜着。门厅的玻璃碎了几块,用木板胡乱钉着。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比302宿舍更浓烈、更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混着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大厅空旷,水磨石地面布满裂纹和污渍。墙壁上还贴着些模糊的解剖图和陈旧的通知。光线极暗,只有尽头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勉强照亮通往深处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棕色木门,门上的小玻璃窗大多糊着厚厚的灰尘,看不清里面。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听不到教学楼常有的喧哗,甚至没有虫鸣鸟叫,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被无限放大。
他试着推了推几扇门,都锁着。走廊越往里越暗,温度也越低,福尔马林的味道几乎凝固成实体,粘在皮肤上,冰冷又滑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最里侧一扇虚掩着的门吸引了他的注意。门牌上的字迹已经剥落模糊,但那个红色的印戳——和他捡到纸片上的印戳几乎一样——还隐约可见“标本制备室”的字样。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鼻的空气,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房间很大,比302宿舍大得多。靠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硕大的广口玻璃标本瓶。瓶体浑浊,粘附着黄色的渍垢,里面浸泡着各种灰白、扭曲的生物器官组织,甚至还有几只完整的猫、兔、猴子胎儿,蜷缩着,五官模糊,透过浑浊的液体无声地凝视。
房间中央是几张巨大的石台,台面是暗色的木质,早已被药液浸染得看不出原色,边角处有些深深的、发黑的划痕。石台旁边放着一些推车,车上摆着各种器械:不同型号的解剖刀、剪刀、骨锯、探针……甚至还有一把小型的、锈迹斑斑的斧头。它们都冰冷地静置着,表面蒙着一层灰,却依旧反射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寒光。
空气里的味道更重了,福尔马林几乎要辣出眼泪,但在这浓烈的气味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腐败感,若有若无。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标本瓶,扫过那些器械,最后落在最里面角落的一个标本架上。那个架子比其他架子更旧,更脏,上面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罐。
罐体比其他瓶子更浑浊,几乎成了乳白色,但隐约能看到里面浸泡的,不是动物器官。
像是一团浓密的海草,又像是……
陈启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慢慢靠近。
是头发。人的长头发。在凝固般的液体里散开,缓慢地漂浮、缠绕。
头发下面,是一团模糊的、苍白的阴影,勉强能分辨出扭曲的轮廓。
他的胃部一阵翻搅,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那个架子下层。那里堆着几本破烂的实验记录簿,还有一个敞着口的硬纸盒,里面似乎塞满了杂物。
他颤抖着蹲下身,拂去记录簿上的厚厚灰尘。纸张泛黄发脆,字迹是那种老式的钢笔字,记录着各种标本的制作流程和数据,冰冷而客观。他快速翻动着,直到最后几页。
笔迹变了,变得急促、狂乱,字迹深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失败了!为什么总是失败!腐败!分解!丑陋的熵增!凭什么美好的事物不能永恒?!”
“……小兰不一样,她是完美的,她的笑……对,她的笑必须留住,永远留住……”
“……找到了!高浓度福尔马林混合……特殊处理方法……低温避光……可以!可以保持!近乎永恒的新鲜!”
“……她说我疯了……她害怕……她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
陈启平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伸手进那个硬纸盒,胡乱翻找。里面是一些零散的实验工具,几张模糊的照片底片,还有……
一个硬壳笔记本。
他把它抽出来。封面是暗红色的,没有任何字样,摸上去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滑腻感。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手指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是日记。
那个凶手的日记。
字迹和实验记录最后那几页一样狂乱,充满了病态的激情和逐渐崩溃的理智。
x月x日 晴
看见了小兰在图书馆窗边的笑,阳光照着她的头发。真美啊。像完美的标本。对,标本才是永恒的,不会衰老,不会变色,永远停留在最美的一刻。我想留住它。
x月x日 阴
生物系的标本太小了,太简单。它们不理解这种美。小兰的笑,是最高级的艺术品。需要用最精密的方法保存。我开始了准备。为了她。
x月x日 雨
她发现了我的笔记。她吓坏了。她说我是变态,是疯子。她不懂!她根本不懂什么是永恒!她哭着说要告诉老师……不,不能让她毁掉……不能毁掉我的杰作……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几天。
然后是最新的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完全扭曲,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刻划上去的,墨水洇开,带着一种疯狂的绝望:
“……只好提前了……就在这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总是对不准……她还在动……还在哭……别哭啊小兰,很快就好,很快你就是永恒的了……”
“……为什么灯总是在闪!影子乱晃!烦死了!那些瓶子里的东西……它们好像在笑?在看?……”
“……不对!不对!颜色变了!还是在变暗!发黑!失败了?不可能!我的方法是完美的!”
最后一行字,巨大、癫狂,几乎占满了整页纸:
“——那就都看着吧!!!永远看着!!!笑啊!!!就像她那样笑啊!!!”
陈启平猛地合上日记,像被烫到一样把它扔回纸盒里。他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一个冰冷的石台,台面上那些深色的、发黑的划痕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扭曲着钻入他的眼底。
福尔马林的气味疯狂地钻入他的鼻腔,淹没了他。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
极其轻微的,从房间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
像是……很多很多人在同时抽气。
又像是……很多很多玻璃表面,正被湿漉漉的东西轻轻摩擦。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目光所及,那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密密麻麻的标本瓶后……
每一个浑浊的玻璃瓶后,那后面浸泡着的、原本模糊扭曲的灰白色器官或胎儿轮廓……
似乎……都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
无数个模糊的、没有具体五官的面像,无声地、准确地……
对准了他。
在那浓稠的、充满防腐剂的液体之后。
静静地。
等待着。
陈启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陈启平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标本室里那无数个浑浊玻璃后的模糊面孔,无声地聚焦在他身上。福尔马林的气味不再是单纯刺鼻,它有了重量,有了粘稠的实体感,裹住他的口鼻,要把他一同浸泡、凝固。
跑!
这个念头像电流击穿他僵死的神经。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撞开虚掩的门,冲进黑暗的走廊。身后,那间充满冰冷凝视的标本室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刚刚惊醒的活物,无声地吞吐着寒意。
走廊比他进来时更黑,更深。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像野兽的眼睛。他的脚步声不再是回响,而是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留下他自己粗重惊恐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感觉两侧那些紧闭的、玻璃窗糊满灰尘的门后,都有东西在无声地转动,贴附在门上,窥视着他这个闯入又仓皇逃窜的活物。
终于看到大厅入口那扇破旧的木门,他一把推开,冲进室外。天已经彻底黑了,冰冷的夜风灌入口鼻,却吹不散肺里那股防腐剂的冰冷和甜腻的腐败感。他扶着生锈的单杠,弯下腰,再次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不能再回302。绝对不能。
可他还能去哪?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回生活区的路上,路灯昏暗,拉长他摇晃扭曲的影子。偶尔有晚归的学生骑车经过,铃铛声响清脆,说笑声遥远而不真实。他们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疏离,很快又掠过,没人留意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教师。
他觉得自己像个孤魂,穿行在活人的世界,身上却沾满了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和死寂。
最终,他还是站在了三号楼的楼下。三楼的窗户黑着,302那片窗口更是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等待吞噬的嘴。
他的身体在抗拒,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但裤兜里那本硬壳日记的滑腻触感,那些狂乱的字句,还有标本室里无数个无声转动的模糊面像,编织成一张冰冷的网,把他往回拉。
他必须知道。必须搞清楚那盏灯,那些影子,那些笑脸……还有“永恒”。
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直觉——他已经被“看见”了,从昨夜,或者从他踏进302的那一刻起。逃,是逃不掉的。
楼梯又黑又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某种有弹性的、活着的组织上。三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那扇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地上冰冷的磨石线格。
302的门紧闭着。
他站在门前,手指冰凉颤抖,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比昨夜更阴冷、更沉滞的空气涌出,带着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和铁锈的混合气味。
房间里和他逃离时一样混乱,被褥凌乱,椅子倒翻。墙壁斑驳,天花板上的灯口依旧空荡歪斜。
一切死寂。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一点,但那种被置于显微镜下的悚然感丝毫未减。
他慢慢走到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墙壁沉默,窗户外的夜空寂静无声。
是结束了吗?因为他发现了标本室的秘密,所以那“表演”停止了?
他在冰冷的床沿坐下,目光落在那面曾经映出恐怖影子的墙壁上。墙壁沉默着,只有水渍和剥落的墙皮构成无意义的抽象图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夜更深了。外面的风声也停了,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寂静。
就在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一丝的时候——
“啪。”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
来自天花板。
陈启平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那盏空灯座里,昏黄粘稠的光,再一次,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光芒稳定,将他笼罩其中。
对面的墙壁上,先是一片空白。
然后,像滴入水中的墨汁,影像开始浮现。
不再是模糊的、扭曲的他人影子。
清晰无比。是他自己。
穿着今天这身衣服,站在房间中央,脸上还带着刚从标本室逃出来的惊魂未定。墙上的“他”眼神惊恐,四处张望,嘴巴张开,似乎在呼喊,却没有声音。
紧接着,另一个更浓黑、更扭曲的影子出现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的不再是长而扭曲的工具,而是一把……巨大的注射器,针头粗长,反射着幽冷的光。
影子的动作不再是挥砍,而是……精准地、缓慢地,将针头刺入“他”的脖颈。
墙上的“他”剧烈地挣扎、抽搐,动作却像被放慢了数倍,每一个痛苦的细节都纤毫毕现。眼球凸出,血管在皮肤下扭动。
然后,挣扎停止。“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正在被某种液体稀释、溶解。皮肤、肌肉、骨骼……逐渐失去实体,变成一团模糊的、人形的光晕。
最后,那团人形光晕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吸入了那个巨大的注射器影子之中。
墙壁上,只剩下那个拿着注射器的、浓黑的扭曲影子,以及空无一物的房间背景。
昏黄的灯光下,这一切无声上演,逼真得令人血液冻结。
陈启平坐在床沿,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溶解、被抽取。一种冰冷的、被侵入的幻觉顺着他的脊椎爬升,脖颈处的皮肤阵阵刺麻。
就在这时,那个拿着注射器的浓黑影子的头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没有五官,只是一团更深的黑暗。
但那“视线”,精准地穿透了光影的阻隔,牢牢地锁定了坐在床沿的、真实的陈启平。
一种无声的、疯狂的“注视”。
紧接着,那黑影举起了那只巨大的、装满了“他”的注射器。
不是对着墙壁。
而是……穿透了墙壁的界限。
那注射器的尖端,那粗长的针头,带着一种超越物理规则的诡异,从那二维的墙面上……凸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针尖闪烁着真实的、冰冷的寒光。
一点,一点地,向着现实中的、无法动弹的陈启平——
缓缓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