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看着厨房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在座的人听:“这世上,男男女女,奔波劳碌,说到底,不就是想找个说得上话、吃得上一锅饭的人吗?能遇着,就是福气啊!”
老夏捧着茶杯,点了点头,没说话。
后厨里,大玲正低头切着酱牛肉。红梅的话隔着布帘隐隐约约传进来,她切肉的动作慢了一下。
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深色的木质案板上,迅速洇开一个小圆点,很快就看不见了。她抬起手臂,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继续切肉。
女人的命,有时候就像这案板,什么样的酸甜苦辣、滚油热汤,都得默默承受。眼泪掉下来,也只得自己咽了,终究是留不下什么痕迹的。
晚上九点多,英子洗漱完换上印有哆啦A梦图案的棉布睡衣,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染亮她半边脸。摊开习题册。笔尖在草稿纸上划着,却迟迟没有写下算式。
隔壁主卧,常松只穿了条宽松的裤衩,光着上身,侧躺在凉席上。手掌轻轻覆在红梅的腹部。红梅穿着碎花睡裙,背对着他。
“老婆,”常松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我真不想走……我真怕你生的时候,我不在……”
红梅握住他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手指收紧。“你放心去。”她声音很稳,“这个家,有我。”
常松把脸埋在她后颈处,深深吸了口气。
最深的夫妻情谊,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我把最软弱的牵挂交给你,然后替你撑起一片天。
钰姐穿着一件藕粉色的真丝吊带睡裙,肩带细得可怜,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
她没穿拖鞋,赤脚走到一楼的阳台。阳台的藤椅上放着一个玻璃杯和半瓶红酒。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没加冰块,仰头喝了一大口。夜风吹起她散在肩头的棕色卷发,她望着楼下花园里模糊的树影,一动不动。
二楼,周也穿着灰色的棉质背心和运动短裤,躺在床上。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他拿起床头的电话,按了号码。
“干嘛呢?”他问。
电话那头传来英子的声音:“看书呢。”
“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学校,我从你那里路过。”
“你怎么路过?你那边过来要绕一大圈。”
“别管了。我去接你。”周也说完,挂了电话。他嘴角弯了一下,把话筒扔在床上,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他知道张军今天受了打击,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更大了。
昏暗的灯光下,张军躺在暗室那张窄小的折叠床上。他手里捏着一张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年轻,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穿着旧式矿工服装,表情严肃。
张军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父亲的脸。眼泪顺着他的太阳穴流进鬓角,浸湿了枕头。他不敢哭出声,怕吵醒里屋的妈妈和妹妹。
有些伤口,不会结痂,只会在每一个类似的黑夜里,重新裂开,无声地流血。
主卧的大床上,王磊只穿着一条裤衩,四仰八叉地睡着,鼾声震天。齐莉背对着他,穿着保守的棉布睡衣,身体蜷缩着,眼睛睁得很大,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她一动不动。
婚姻是一座沉默的坟墓,里面埋葬着两个活人未尽的言语和死去的爱情。
王强在自己的房间里,穿着印着卡通恐龙图案的肥大t恤和短裤,盘腿坐在床上。他拿着电话,眉飞色舞。
“雪儿,我今天又看到个好玩的……我们班那个……哈哈哈……对不对?我就说嘛……你明天早上想吃啥?我给你带那个新出的夹心面包?”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英子已经起来了。她换上一条崭新的连衣裙,白色底子,上面撒着细小的蓝色碎花,裙摆刚到膝盖。脚上是白色的帆布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蓝色的发带。
她知道常松今天要出海。厨房里,她利落地煮好了水饺,用平底锅煎了三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把饺子和鸡蛋端上桌,摆好碗筷。心里那个关于常松坚持让妈妈生孩子的疙瘩,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她告诉自己,如果这是让妈妈幸福的代价,那么她愿意吞咽下所有不甘,学着接纳。
孩子的懂事,有时候是大人世界的镜子,照出所有无可奈何的妥协。她正亲手将自己的委屈,打包成一个漂亮的礼物,送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常叔,妈,吃饭了。”她朝屋里喊。
常松换上了平时穿的牛仔裤和一件半旧的格子衬衫。红梅还是那身睡裙,只在外面披了件薄外套。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常松看着一桌子早饭,咧开嘴笑:“还是闺女好,贴心。”
红梅也笑了笑,眼圈却有点暗。
英子把筷子递给他们:“快吃吧。”
吃完饭,英子收拾碗筷要去洗。
红梅拦住她:“你别弄了,赶紧去学校,早自习别迟到了。”
“没事,我今天早自习不去了,晚点没关系。”英子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红梅送常松到院门口。清晨的风还有点凉,她裹紧了外套。
“你这一走,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红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忍着,“我就害怕……”
常松紧紧抱了她一下,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别怕,没事的。我肯定平平安安回来。到时候给你和宝宝带礼物。”他松开她,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包,“走了啊。照顾好自己。”
红梅红着眼眶,点了点头,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望着丈夫消失的巷口,红梅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他装进行囊带走了。可她知道,这院子里很快会响起另一个生命的啼哭,到那时,她破碎的心会为了那个小生命,重新长成更坚韧的形状。
英子在厨房水槽边刷碗,水龙头哗哗地响。她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掉进洗碗池里,和泡沫混在一起。
原来人世间最心酸的懂事,是那个没有血缘的人,为你撑起了一片天。而当他不得不暂时离开,你才发现,那份小心翼翼的依赖,早已在心底扎了根。
红梅红着眼眶走回院子。
英子立刻关掉水龙头,用袖子狠狠擦干脸和手,从厨房出来,背上书包。“妈,我走了啊。店里重活你千万别干,等我放学回来。”她推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快步走出院子。
巷口,周也果然等在那里。他骑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穿着黑色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清爽利落。他看到英子,脚一蹬,车子滑过来,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牛肉包子,还有豆浆。”
英子愣了一下,接过:“你还真来了?这么远。”
“我想来接你。”周也看着她,目光直白。
英子有点不自在,低头拿出一个包子:“哦!”
她刚咬了一口包子,就看到张军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张军穿着那件蓝色旧校服,额头上带着汗珠。他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瓶香蕉牛奶和一根油条。
张军看到周也,看到英子手里的包子,他捏紧了车把,还是骑了过来,停在英子面前。
英子愣了一下:“张军?你怎么来了?”
他没说话,把塑料袋从车把上解下来,默默地放进英子自行车前筐里。那牛奶和油条,看起来孤零零的。是他省下早饭钱买的。
周也嘴角勾起一抹笑,带着点嘲弄。他停下车子,长腿支地,走到英子面前。英子正扶着车把,嘴里还嚼着包子。周也突然俯下身,在她额头上很快地亲了一下。
“英子,我喜欢你。”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清晰,“你做我女朋友吧。”
英子完全僵住,手里的包子差点掉地上。
周也的吻像一个烙印,烫伤了英子的额头,也烧穿了张军最后的防线。他守护了那么久、连在梦里都小心翼翼捧着的月光,就这样被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据为己有。
张军的呼吸猛地一滞,眼睛瞬间红了。
他把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往旁边狠狠一推,车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他冲过去,一把揪住周也的t恤前襟,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周也!”张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你他妈混蛋!你不能这么轻浮!英子是女孩子!你不能这样对她!”
张军的拳头停在半空,一滴滚烫的泪却先砸落在手背上。
原来最痛的青春,不是挥不出去的拳头,而是说不出口的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