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穿透云层的阳光，并未持续太久，天空很快又被铅灰色的云絮重新填满。
然而，在苏瑶的心里，那片刻的光亮却仿佛具有了某种持久的魔力，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不确定。
图书馆里那次短暂而无声的对视，林知珩唇角那个几不可察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牵动，像一枚被小心安放的种子，在她心田的沃土里悄然孕育。
没有激烈的破土而出的戏剧性，只有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向内扎根的力量。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热情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去靠近。
也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因窥见冰山下的复杂而感到困惑和无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坚韧的心态。
她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像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
她看书，做题，偶尔抬头，目光掠过对面那个专注的身影，不再带着灼热的探究，而是像掠过一件熟悉而珍贵的景物，确认他还在那里，便觉得心安。
她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
比如，他习惯用同一品牌的黑色墨水，字迹瘦削而锋利，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整洁。
比如，他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稳定，如同某种加密的摩斯电码。
比如，他带来的保温杯永远是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识，像他本人一样，拒绝任何多余的诠释。
这些细节，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林知珩，却让那个原本遥不可及的、符号化的形象，逐渐有了一丝模糊的温度和轮廓。
天气持续阴冷，教室和图书馆都开启了空调，干燥而闷热。
这天下午自习课，苏瑶感觉喉咙有些干痒，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尽量压低声音，不想打扰到他。
对面的林知珩，翻动书页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
过了一会儿，苏瑶正专注于一道数学题，忽然，一个东西被轻轻推到了她摊开的习题集旁边。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是一盒未开封的、包装精致的润喉糖。薄荷味的。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猛地抬头看向对面。
林知珩依旧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书，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他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平静无波。
没有言语。
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一盒被悄然推过来的润喉糖。
苏瑶看着那盒糖，包装纸在灯光下反射着细微的光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指尖微微颤抖着，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盒糖，冰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指尖滚烫。
他听到了她的咳嗽。
他注意到了这不值一提的不适。
他……给了她回应。
这一次，不再是危机时刻本能的出手，也不是某种模糊的、可以归因于“补偿”的行为。
这是一次主动的、细小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关切。
冰山依旧矗立，但冰层之下，似乎有温暖的潜流在悄然涌动。
“谢谢。”她声音很轻，几乎含在喉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知珩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但苏瑶知道，他听见了。
她拆开包装，取出一颗浅绿色的糖放入口中。
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舒缓了喉咙的干痒，却让那颗躁动的心，更加无法平静。
她低下头，掩饰住嘴角抑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弧度，感觉整个胸腔都被一种甜丝丝的、轻盈的东西填满了。
这种悄无声息的、近乎笨拙的关心，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有冲击力。
放学回到宿舍，苏瑶将那盒润喉糖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同寝室的女生看到，随口问了一句：“咦，新买的糖？这个牌子好像不便宜哦。”
苏瑶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说：这是他用沉默的方式，送给我的。
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天图书馆里的那一幕。
他推过润喉糖时那自然却又刻意回避视线的动作，像一部被按下了慢放键的电影，在她脑海里一帧帧地循环播放。
就在这种甜蜜的、微醺般的回味中，一个日期悄然浮上她的心头。
再过三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十七岁的生日。
往年的生日，总是充满期待和喧闹。父母的礼物，朋友的祝福，蛋糕和蜡烛……简单而快乐。
可今年，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第一个闯入她脑海的念头，竟然是：他会知道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怎么可能？
他连她的名字，可能都是在流言中偶然得知的，又怎么会知道她的生日？
可是……心底那份隐秘的期待，却如同藤蔓，一旦开始生长，便难以遏制。
如果他不知道，那她……要不要告诉他？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怎么告诉？
难道要跑到他面前，直接说“林知珩，我后天生日”吗？
这太唐突，太奇怪了。
像一种变相的索要。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么，像之前那样，通过某种隐晦的方式？
比如，在社交平台发一条仅他可见的状态？
或者，在和许薇聊天时，“不小心”让他听到？
种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最终都化为了纠结和忐忑。
她既渴望能得到他的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又害怕这种渴望会打破目前这种来之不易的、微妙的平衡，害怕会让他觉得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生日的前一天。
天空依旧阴沉，但雨总算停了。空气里弥漫着冬日特有的、清冽潮湿的味道。
自习课上，苏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明天就是生日了，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对面，林知珩和往常一样，沉浸在他的书本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苏瑶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之火，渐渐黯淡下去。
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
他之前的那些举动，或许真的只是他某种不为人知的、怪异行为准则的一部分，与她本人，并无太多特殊的关联。
她轻轻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面前的英语阅读题。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林知珩合上了他正在看的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着，将它放到一边，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笔记本。
那笔记本的样式很旧，边角甚至有些微微磨损。
与他平时使用的、整洁如新的文具截然不同。
他打开笔记本，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指轻轻拂过纸页，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苏瑶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里面有怀念，有专注，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柔软的温情？
他在看什么？
那本旧笔记本里，记录着什么？
苏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她从未见过林知珩对什么东西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本笔记本，对他而言，似乎意义非凡。
他看了大约五六分钟，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重新放回书包的内层夹袋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个小小的插曲，暂时转移了苏瑶关于生日的焦虑。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本神秘的笔记本吸引了。
那里面，是否藏着他冰山外表下的另一面？是否记录着他不为人知的过去或心事？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苏瑶收拾书包时，脑海里还在想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走出图书馆，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拉紧围巾，低着头，混入放学的人流中。
“苏瑶。”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苏瑶猛地顿住脚步，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林知珩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天色昏暗，路灯尚未亮起，他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清晰地望着她。
他……叫了她的名字？
主动的。
在除了图书馆固定座位之外的、公开的场合。
苏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林知珩似乎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他抬手，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用深色包装纸简单包裹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这个，”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给你。”
苏瑶呆呆地看着他手中那个小盒子，又抬头看看他，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给她？
为什么？
林知珩见她没有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又像是有些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直接将那小盒子塞进了她抱着书本的臂弯里，然后，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便转身，快步融入了前方涌动的人潮，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苏瑶站在原地，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凉意，她却感觉不到冷。
臂弯里那个小盒子的存在感，如此清晰，如此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拿起那个小盒子。
包装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像是他自己动手包的。
深蓝色的包装纸，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只在接口处用一点透明的胶带粘着。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他给她东西。
在她生日的前一天。
用这种……沉默而突兀的方式。
这里面，是什么？
她不敢拆开，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紧紧地握着那个小盒子，仿佛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秘密，苏瑶站在傍晚熙攘的校门口，望着林知珩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都无法挪动脚步。
生日的愿望，在她自己都还未曾正式许下之前，似乎……就以这样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悄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