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园主宅二楼的书房内,壁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驱散了从黄浦江方向渗来的湿冷。
午后的阳光穿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拱形窗,在深色的樱桃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书房占地约三十坪,三面墙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中、英、法、德等各种文字的书籍。
靠窗处是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桌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一盏带有绿色灯罩的台灯,以及几叠文件。
墙角摆放着一盆茂盛的龟背竹,为这间充满书卷气的房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林承志站在书桌前,手中正拿着一份用英文打印的文件,眉头微蹙。
这是安德烈亚斯通过圣殿骑士团的渠道,刚刚送来的关于日本海军最新动向的密报。
内容显示,日本海军军令部已秘密通过一项名为“六年造舰计划”的议案。
准备在未来六年内,投入相当于清廷全年财政收入三分之二的巨额资金,建造包括四艘万吨级战列舰在内的庞大舰队。
“六年……时间比历史记载更早,投入更大。”
林承志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果然是蝴蝶效应。我的出现,刺激了日本人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林承志将手中密报锁入书桌右侧一个带暗格的抽屉。
门开了,林福引着苏菲·陈走了进来。
“少爷,苏菲小姐到了。”
苏菲身着一件浅杏色暗纹提花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珍珠发簪固定。
这身打扮让她少了几分职业记者的锐气,多了几分东方女子的温婉。
她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
“林先生,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再次接受我的采访。”苏菲说道,声音清悦。
“陈小姐客气了,请坐。”林承志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两把高背扶手椅,“福伯,上茶。”
“是,少爷。”林福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苏菲在椅子上坐下,姿态优雅,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只警惕的猫。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书房,书柜、书桌、摆设,最后落在林承志脸上。
“林先生的书房真是……包罗万象。”她看着那些书脊上各种文字的书名。
“很难想象,一个人在钻研现代科学、商业的同时,还对传统的经史子集有如此兴趣。”
她的目光扫过书柜中显眼位置的《四库全书》部分刻本和《海国图志》等书。
“学贯中西,方能知己知彼。”林承志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和。
“陈小姐今日想聊些什么?还是关于东西方文化融合,或者……资本的力量?”
苏菲翻开笔记本,露出一页早已准备好的问题提纲。
“上次与林先生一席谈,受益匪浅。
今日想更具体地请教,林先生对于‘实业救国’的理解。
您认为,在中国当前的环境下,发展现代工业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林承志端起林福刚刚送进来的青花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沫,抿了一口,缓缓道:“障碍很多。资金的匮乏,技术的落后,人才的缺失,官场的掣肘,民智的未开……
但最根本的障碍,或许在于观念。”
“观念?”苏菲记录着,抬头问道。
“对。”林承志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深远。
“在中国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序中,‘工’与‘商’位居末流。
读书人皓首穷经,只为金榜题名,踏入仕途,视实务为‘奇技淫巧’,视商贾为‘逐利小人’。
这种观念不破,实业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没有整个社会对科学、技术、商业价值的真正尊重和追求,仅靠少数人奔走呼号,终究难成气候。”
“那林先生认为,该如何改变这种观念?”苏菲追问道。
“教育。”林承志毫不犹豫。
“从孩童开始,教授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等实学。
让他们知道世界是如何运转的,机器是如何造出来的,财富是如何创造的。
同时,改变科举取士的内容,加入实学考核。
更重要的是,要让从事实业的人获得应有的社会地位和尊重,让成功的工程师、企业家像官员一样受人景仰。”
林承志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这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
触动千百年的观念和利益格局,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尝试开辟一小块试验田罢了。”
“试验田?”苏菲捕捉到了这个词。
林承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一个开放式的小书架前。
这个书架没有门,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文件夹、草稿纸、图纸和书籍。
他从上面抽出两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转身走回来,递给苏菲。
“陈小姐若感兴趣,可以看看这个。
这是我闲暇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对中国未来工业布局的一些粗浅设想。
当然,只是纸上谈兵,天马行空,不值一提。”
苏菲接过文件夹,打开第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手绘的中国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文字:
华北的煤矿、铁矿区。
长江中下游的纺织、机械制造带。
东南沿海的造船、港口。
四川的盐、天然气……
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讨论着铁路干线如何连接这些资源区和工业区,港口如何扩建以适应未来贸易,甚至提到了“电力网络”的初步构想。
这些构想宏大而超前,许多概念甚至超出了这个时代一般实业家的认知范畴。
但它们都停留在宏观战略层面,没有具体的技术细节、资金预算或实施步骤,更像是一群理想主义者的蓝图畅想。
苏菲看得很快,眼神专注。
林承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当看到那些关于资源分布和工业带划分的宏观构想时,苏菲的眼中确实流露出了 兴趣。
她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要点,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些构想的可行性。
当她翻到第二个文件夹,里面夹杂着一些“美华洋行”在华业务拓展的初步计划。
包括在上海、天津、汉口开设分行,投资缫丝、棉纺等轻工业的粗略估算时。
她的反应则变得有些模式化。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数字和项目名称,记录的速度放缓,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确认某些信息的存在。
这种细微的差别,印证了林承志之前的判断:
苏菲的个人兴趣或许在于更宏观的、关于国家发展道路的探讨。
而她为组织执行的任务,则更侧重于收集林承志具体商业活动的情报。
苏菲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眼神复杂:“林先生的构想……非常宏大,甚至可以说是震撼。
如果真能实现万一,中国的面貌将彻底改变。
不过,”苏菲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职业性的质疑。
“这些设想需要天文数字的资金、技术和政治支持。
林先生如何确保,您的‘试验田’不会因为缺乏这些养分而枯萎?”
林承志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资金,可以积累,可以引进。
技术,可以学习,可以研发。政治支持……”
林承志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无奈和坚定。
“那就需要不懈地游说、证明,甚至妥协。
但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
当人们看到工厂冒出的烟囱带来了就业,机器生产的产品物美价廉,新式学堂培养的人才真的有用时,观念才会慢慢松动。
我的闸北工厂,就是第一步。”
苏菲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下“强调实业成效改变观念”。
她转而问道:“林先生提到引进技术和资金,您与欧美商界联系密切,是否考虑过与外国资本深度合作,比如合资办厂?
这样或许能更快地获得技术和管理经验。”
林承志早有准备:“合作可以,但必须有原则。
技术可以买,可以请人教,但最终必须消化吸收,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
管理权、核心技术、关键岗位,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合资不是附庸,而是平等的学习和交换。
用市场换技术,但不能用主权和未来换眼前利益。
这点,我与李中堂等诸位大人,是有共识的。”
苏菲若有所思,正要继续提问,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少爷,天津来的加急电报。”林福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林承志眉头微皱:“进来。”
林福推门而入,将一份译好的电报纸递给林承志,垂手侍立一旁。
林承志快速阅读电报内容,脸色微微一沉。
电报是盛宣怀发来的,只有一句话:“留学事批复遇阻,翁(同龢)力主缓议,称‘防弊甚于促学’。
李中堂正在力争,然形势不利。速思变通之法。”
留学军官的事被卡住了!
翁同龢果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林承志心中怒火升腾,面上不动声色,将电报纸随意折起,放在书桌上。
他对苏菲歉然一笑:“抱歉,陈小姐,一些琐事。”
苏菲的目光极快地扫过那张折起的电报纸,注意到林承志瞬间的眼神变化和手指微微的收紧。
她善解人意地合上笔记本:“看来林先生有要事处理,我今日的采访已经收获颇丰,就不多打扰了。”
林承志也没有挽留,起身道:“陈小姐的问题总是能引人深思。期待你的大作。”
“我会尽力写出一个客观、立体的报道。”苏菲起身,将那两个文件夹递还给林承志。
林福引着苏菲离开书房。
门关上后,林承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翁同龢……防弊甚于促学……”林承志低声冷笑。
“真是好借口。怕的是北洋有了新血,尾大不掉吧?还是说,背后有别的影子?”
林承志走回书桌,拉开那个带暗格的抽屉,取出日本“六年造舰计划”的密报,与盛宣怀的电报并排放在一起。
必须启动备用方案了,不能再等朝廷的批复。
“福伯。”林承志扬声唤道。
林福应声而入。
“让陈大勇立刻来见我。另外,通知安德烈亚斯,今晚在老地方见面,有要事商议。”
“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