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
第一场雪落下时,“北境第一防疫医院”的病房已全部启用。白墙映着雪光,室内却因新制的火墙供暖系统而温暖如春。周启明穿着沈薇设计的白棉布罩衫,正在给第三期医护培训班的学员讲解冻伤处理。
窗外,官药坊的运输车队正顶风冒雪将最后一批药材入库。马老三——如今该称马管事了——裹着厚实的羊皮袄,指挥若定。他的车队现在挂上了官府的旗号,行走在北境各州县畅通无阻。
妇幼医堂里,炭盆烧得正旺。两个刚接受完免费接生培训的当地妇人,正小心翼翼地为一名孕妇检查胎位。她们粗糙的手如今做着精细的活计,眼中闪着自信的光。
这一切,都被详细记录在苏墨每月送往京城的“北境新政简报”中。简报用数据说话:药农平均收入增长三倍,新生儿死亡率下降四成,牛痘接种覆盖率达到北境总人口的六成,边境贸易额较去年同期翻了两番……
实实在在的政绩,比任何辩解都有力。
京城,煜亲王府。
萧煜将最新一期简报放在书案上,对面坐着林文正太傅。
“沈姑娘行事,当真雷厉风行。”林文正捻须感慨,“不过半年光景,北境竟有焕然一新之象。陛下昨日还问起北境情形,老夫呈上简报,陛下看了许久。”
“父皇如何说?”萧煜问。
“陛下说……”林文正顿了顿,“‘此女若为男子,当为国之柱石’。”
这话意味深长。既肯定了沈薇的才能,又点出了她身为女子的“局限”,更暗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遗憾她不能名正言顺地立于朝堂。
萧煜眸色微深:“北境能有今日,非一人之功。沈薇搭建了框架,但具体执行,离不开北境各级官员、将士、百姓的共同努力。简报中提到的‘药农合作社’、‘妇幼医堂’,皆是官民协力的成果。”
他在为沈薇“正名”,将她个人的功劳,转化为一套可复制的、官民合作的治理模式。如此,她的“女子干政”便成了“官民共治”的成功范例,其政治风险大大降低。
林文正何等老练,立刻领会其中深意,赞许点头:“王爷思虑周全。如此,沈姑娘之功便不仅是‘奇女子’的传奇,而是可供各地借鉴的良政了。”
正说着,门外亲卫禀报:“王爷,江南急报。”
萧煜接过密信,迅速浏览,眉头渐渐蹙起。
“王爷,可是江南有事?”林文正关切道。
“江南倒无大事。”萧煜将密信递过去,“是沈薇的幼弟,沈钰。”
林文正接过一看。信是“汇通”商号江南总号发来的,提及沈钰如今在江南的“沈记茶饮”总号担任副管事,表现出色,将几家分号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最近,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暗中调查沈钰,甚至试图接近他。
“沈钰?”林文正沉吟,“可是沈姑娘那位在金陵时便带在身边的幼弟?今年该有十六了吧?”
“十七了。”萧煜手指轻叩桌面,“当年沈薇离开侯府时,沈钰不过十一二岁。这些年,她一直将这个弟弟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沈钰在经商上颇有天分,沈薇也有意培养。”
“那这调查沈钰的人……”林文正神色凝重起来,“莫非是冲沈姑娘去的?想从她亲人身上下手?”
“八成是。”萧煜眼中寒光一闪,“北境如今铁板一块,那些人无从下手,便想从江南打开缺口。沈钰年轻,又是沈薇最在意的亲人,确实是弱点。”
他当即铺纸研墨,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江南“汇通”总号,令其加派人手保护沈钰,并暗中调查那些可疑之人的来历。另一封,则是给沈薇的密信,将情况如实告知,让她有所防备。
“王爷此举妥当。”林文正道,“不过,老朽以为,此事或许不止是冲着沈姑娘一人。”
萧煜抬眼:“太傅的意思是?”
“树大招风啊。”林文正叹了口气,“沈姑娘在北境越是成功,王爷在朝中声望越高,那些不甘失败的人便越是忌惮。动不了北境,动不了王爷,便从旁枝末节下手。沈钰只是开始,接下来,恐怕沈姑娘在南方的产业,甚至……她曾经的出身,都会被翻出来做文章。”
萧煜沉默片刻,冷笑一声:“他们也就这些手段了。”
“王爷不可轻敌。”林文正正色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三皇子虽被圈禁,但其母族苏家仍在,朝中仍有不少官员与之勾连。且……陛下年事渐高,立储之事悬而未决,各方都在暗中布局。”
这话已说得十分露骨。萧煜如今虽占尽优势,但皇位之争,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言胜。
“多谢太傅提醒。”萧煜郑重拱手,“本王心中有数。”
十日后,北境,镇北关。
沈薇收到了萧煜的密信。看完信中关于沈钰被调查的内容,她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是眸色冷了几分。
“阿木。”她唤道。
“师父。”阿木如今已是沈薇的得力助手,不仅医术精进,处事也越发沉稳。
“你去信给江南的沈钰,以我的名义。”沈薇语气平静,“告诉他,最近少出门,若要出门,必须带足护卫。茶饮店的账目,每月一次,用密文抄送给我。另外……让他开始慢慢将部分现银,转为金票,分散存放。”
阿木心中一凛:“师父,可是有人要对钰少爷不利?”
“未必是要害他。”沈薇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可能是想通过他,找到我的弱点。或者……是想看看,我除了北境,在南方还有多少根基。”
她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他们想看,那就让他们看个清楚。”
“师父的意思是?”
“沈记茶饮在江南已有十七家分号,是时候更进一步了。”沈薇眼中闪过锐光,“让沈钰筹备,明年开春,在杭州、苏州、扬州三地,同时开设‘沈氏药膳坊’。将北境官药坊的一些成品药,搭配江南时令食材,做成高端药膳。目标客户,是江南的富商巨贾和官宦人家。”
阿木眼睛一亮:“药膳坊?这主意妙!既能赚钱,又能将咱们北境的药材和名声打入江南上层!”
“不止如此。”沈薇淡淡道,“药膳坊要办成会员制,入会者需有身份有地位。这样一来,江南的权贵圈子,便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谁想动沈钰,先得掂量掂量,得罪的是多少人脉。”
这是阳谋。用商业网络,织就一张保护网。
“还有,”沈薇补充道,“让沈钰暗中留意,江南官场中,有哪些人与京城某些势力往来密切。尤其是与药材、漕运、边贸相关的官员。”
阿木郑重记下:“徒儿明白。”
沈薇走到书案前,提笔给萧煜回信。信中只字不提对沈钰的担忧,而是详细阐述了开设“沈氏药膳坊”的计划,并写道:“……江南富庶,消息灵通。药膳坊若成,或可为王爷在江南添一耳目。钰弟年轻,正当历练,王爷不必过于挂怀。”
她将危险,化为机遇;将弱点,变为布局的棋子。
这就是沈薇。无论面对何种局面,她首先想到的,永远不是退缩或抱怨,而是如何反击,如何将不利转为有利。
信送走后,沈薇独自站在窗前良久。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但她知道,在这纯洁的白色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有多少阴谋在酝酿。
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就让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她倒要看看,是风能吹倒她这棵深深扎根的树,还是她这棵树,能借风长得更高、更壮。